第二天滋子比平常更早出門,直接前往大宅文庫。那裡保存著全日本出版的各種雜誌,是很珍貴的數據庫。這年頭在網絡上幾乎什麼都查得到,可是要查閱拉頁照片的話,還是親自造訪大宅最有收獲。滋子目標明確,因此沒花多少時間。找出她要的拉頁照片,請求幫忙影印到取件,前後不足一個小時。滋子的心臟跳動得有些快。今天是五月常見的舒爽豔陽天,滲出汗水是因為她心情高漲的關係。有兩份雜誌刊登了滋子要找的照片。一張是彩色的,一張是黑白的,兩張都拍攝到被燒得半毀的土井崎家片瓦無傷的屋頂正麵和架設在三角形立麵頂端的風向儀——蝙蝠風向儀清晰可見。顏色是紫色的,的確跟蝙蝠俠的標誌很像。彩色照片上標著“長期離家”的標題,黑白照片的標題則是“時效到期前的沉默”。一踏進諾亞出版的辦公室,滋子發現小惠已經先到了,正一臉困意地用抹布擦桌子。“小惠。”“啊,早呀。”滋子一言不發地將影印的照片攤開來給她看。小惠先是單手接下,旋即又改成以雙手的食指和拇指夾住紙張,於是滋子隻好接過她手上的抹布。“果然有。”“嗯。”“這真的是土井崎夫婦的家嗎?”看來小惠也查閱過該案的報道。“是的,她們沒有搞錯。”滋子雙手合十對著用眼神詢問“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的小惠,拜托說:“對不起,今天可以讓我休息一天嗎?”“當然可以,問題是我說了算數嗎?”還好滋子負責的業務已經告一段落,這個星期正好空出手來。“我想去一趟北千住,訪問一下附近鄰居。”“土井崎他們一家人……”“應該已經不住在那裡了吧。”“說得也是,怎麼可能待得住。”“假如鄰居們還都記得這個蝙蝠風向儀,那就百分之百沒錯了。”“什麼?你隻是為了再次確認嗎?”“為了謹慎起見呀。”兩人說話之際,野崎剛好來了,滋子便將影印的照片也拿給他看。“真是拿你沒辦法,公司可是沒有帶薪假的福利哦。”“知道啦,不好意思。”為了搭乘千代田線,滋子來到禦茶水車站。轉車途中,一邊看著手表一邊打手機。由於要找的人是個夜貓子,她也沒把握上午這個時間對方是否已經起床。果不其然,對方的聲音聽來剛睡醒。“嗯……我是引田。”引田是滋子到諾亞出版工作後認識的朋友,是一名對家庭雜貨很內行的女性文字工作者。“咦?前畑呀,早啊。”滋子先為擾人睡眠致歉,然後以“不好意思,有點突然”為開場白,直接切入正題。“你知道風向儀吧?那種東西一般在家居超市裡都有吧?”“嗯,有些家具店也會賣,上網也買得到。DIY的組合材料,種類也很多。”“那其中有沒有不是公雞而是蝙蝠造型的呢?”“蝙蝠?”“跟蝙蝠俠標誌很像的形狀。”神誌依然不太清醒的對方不禁大笑反問:“你要買那種東西嗎?”“不是啦,我隻是想知道,蝙蝠造型的風向儀是否曾經流行過?”對方似乎正在將計算機開機。“嗯……這個嘛……蝙蝠造型恐怕……就我個人好像沒看到過,似乎也沒聽說過曾流行那種東西。”“如果是組合材料包,就可能會有嗎?”“嗯……很難說。畢竟蝙蝠不能說是很可愛的動物。”“那倒也是。”“應該是完全自製的吧……另外很有可能是跟蝙蝠俠有關的商品。”也就是說,可能是作為漫畫或電影的周邊商品在市麵上銷售的。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是流行於蝙蝠俠的粉絲間吧。“要我幫你調查嗎?”“可以嗎?太好了。”“那是我的工作嘛,而且平常又很受到諾亞出版的照顧。”“事實上這是我私人的業務。”“那你下次請我吃飯就OK囉。”滋子答應後掛斷電話,一想到對方被吵醒幫忙打聽奇怪的事,邊打哈欠邊問“蝙蝠造型的風向儀”的表情,就覺得好笑。在北千住下車後,滋子先在車站裡的書報攤買了份地圖,大致瀏覽了一下,卻沒找到千住鳥居町,大概是很小的區域吧。倒是有座千住神社,附近有“千住宮元町”,就是不見“鳥居町”。既然是隸屬千住南警局的轄區,應該是在足立區南部沒錯,可是……沒辦法,隻好從皮包裡掏出眼鏡,坐在長椅上細看。不是“老花眼”,這種症狀現在被叫做“熟齡視力衰退”,其實還不都是一樣。滋子不到四十歲便感覺到了這種征兆,而今較小字體時,老花眼鏡已成必需品了。氣人的是大她三歲的昭二卻完全沒有這種跡象。有了!足立市場——準確說,是在東京市中央批發市場足立市場的西邊。比起和千代田線可以轉乘的JR,或許離京成線的千住大橋站更近一點。臨時起意就是會出這樣的錯!東京市內這種大型公交總站站前的熱鬨情況幾乎大同小異。就連設置在顯眼處的大型消費性金融廣告牌也一模一樣。然而走出車站,林立在狹窄的道路兩旁的商店、嶄新的公寓大樓和老舊的獨棟建築相間的街頭景象,又讓滋子覺得很親切。就跟她所居住的葛飾區一樣,十足的東京老街風景。穿梭在住宅區裡的小街巷道,擦身而過的是以自行車載送貨物的人們、自行車加裝安全座椅載著身穿幼兒園製服孩童的年輕媽媽。鐵皮屋內傳出鏘鏘作響的金屬聲。一整片由灰轉黑的石磚圍牆裡麵,茂密的樹木顯得很擁擠。嬌豔的新葉和隔著一條單行道、對麵人家玄關前擺放的繽紛盆栽相呼應。沿途出現幾所中小學校,學生上學放學必經的步道塗上了綠色油漆。聽說以前的人造訪陌生地方時,總是以寺廟、神社為參照,現在則改成了學校。這是因為學校有操場,空間寬闊,特彆顯眼的緣故。慢慢走了約三十分鐘,終於發現“千住鳥居町”的住戶標示牌。淡綠色的標示牌固定在塗著灰漿的住宅牆角上。旁邊有一間小小的稻荷神社,大概“鳥居”指的就是這間神社。接下來也不用費心找了。隻要一抬起眼睛,就能看到前方大約隻容一輛小型車——大一點的廂型車可能有些困難——通過的小巷,兩旁是成排的顏色形狀各式各樣新舊不一的住宅,其間卻赫然有一塊仿佛被清空的土地。那裡就是被燒毀的房舍遺址。滋子放慢腳步,屏住呼吸向前靠近。據說被燒毀的麵積為一百六十平方米,但眼前這塊土地的麵積應該更大一些。已看不到半毀的房屋,一切都被鏟除移平,地麵已清理過了。空地呈橫向的長方形,左手邊的邊緣部分約有三十度的傾斜。原先這裡蓋有五棟房子,不知道是如何配置的,有點像是拚圖一樣。這在傳統住宅區倒也很常見。三十度傾斜邊緣的隔壁,是棟樓高三層、外牆塗成巧克力色的輕質混凝土房屋,感覺屋齡尚新。因為土地界線是傾斜的,而房屋蓋得方方正正,旁邊有些餘裕,有兩輛腳踏車停靠在牆邊。整好的空地似乎還沒有進行過動土儀式。乾燥的地麵已開始長出雜草,到處散落著易拉罐、便利商店塑料袋等垃圾。埋設燃氣管線的位置立有紅色木樁的標示。從剛才到現在,始終沒有看見有人走過這條小巷。家家戶戶的陽台、二樓曬衣場上,繽紛地掛滿了正在晾曬的衣物。遠方傳來轟隆隆的聲響,滋子回頭一看,隻見剛才走來的橫向街道上,快遞員正推著推車經過。接下來該怎麼辦呢?挨家挨戶按門鈴似乎太誇張。這一區的前方,越過沒有紅綠燈的馬路另一頭可以看見洗衣店的招牌,它的對麵好像是美容院。兩處都是一般路人不會進入的店麵,但要打聽消息還是店家比較容易下手。滋子正要跨出步伐時,那棟輕質混凝土房屋的門開了。隻見大門全打開,卻不見有人出來,又過了一會兒,才看見一輛特大號的嬰兒車露出半個車身,以為前輪正要越過門檻時,不料一名身材矮小、滿頭白發的男人從推車旁邊的縫隙擠出來。男人繞到嬰兒車前麵,雙手一抓向上抬起。嬰兒車“哢嚓哢嚓”地不停晃動,就是不過門檻。男人隻好用力抬起推車,身體往旁邊一傾,滋子這才看見嬰兒車上乘客的臉。那是對雙胞胎,大概還不到一歲。儘管車子晃動得很厲害,雙胞胎卻始終不哭不鬨,乖巧地大睜著眼睛。“嗨喲!”總算看見整輛嬰兒車了。“那我出門了。”滿頭白發的男人對著家裡打聲招呼並關上門,這時才注意到滋子的存在。滋子微笑點頭致意,男人也點頭回禮,臉上立刻浮現笑容。“啊,不好意思,請按門鈴吧。”他指著門說,“我太太在家。”對方大概是誤會了吧,滋子根本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是……請問……”“超過十公斤的話,我們也可以幫忙送的,但是要到傍晚才行。”不知道嬰兒車上是哪一個寶寶發出了“車車”的聲音。男人俯身探望。“乖乖乖,就要走了。我們去看車車。”滋子看著男子剛才走出的那扇門,在對講機旁邊貼著一小張手寫的紙條。原來是米店。“請問是小牧米店的老板嗎?”俯身探望嬰兒車的男人身體沒動,隻是抬起頭來說:“是的,歡迎光臨。”“不好意思,我不是來買米的。”姓小牧的男子有些吃驚。他雖是滿頭白發,麵貌看起來卻很年輕,應該隻有五十出頭吧。“有關隔壁發生的火災……”小牧先生連眨了幾次眼睛後,才直起身體,仔細盯著滋子的臉看。“火災?你跟他們認識嗎?”他口中的他們,應該指的是“房子被燒毀的五戶人家”吧。滋子覺得沒有必要說謊,於是率直地回答:“不是,我是想問有關土井崎家的事……”小牧先生一聽立刻垮下了臉。“哦,原來是記者呀。”又是你們!真受不了!還想知道什麼?他的臉上交雜了各種情緒。“不管是誰我都無可奉告。我正要帶外孫去散步,不好意思。”小牧先生——或者應該稱呼他小牧外公吧——儘管對這個不速之客頗感不屑,還是很客氣地點了一下頭,然後推著嬰兒車快步離去。車上孩子們咕噥著“阿公”和“車車”之類的兒語。“我想問您一個奇怪的問題……”滋子沒有匆忙地追上去,而是大聲詢問,“請問您記不記得土井崎家的屋頂上是否裝有造型很特彆的風向儀?”嬰兒推車停了下來。這一次小牧先生臉上很明顯地露出詫異的表情。“咦,你說什麼?”滋子走上前,指著空地說:“土井崎家的屋頂上好像裝有一個不是公雞造型而是蝙蝠形狀的風向儀。我在照片上看到過,請問您記得嗎?”車上的可愛乘客們高興地手舞足蹈。一不注意,右邊娃娃的襪子脫落了,滋子趕緊彎身拾起。“好可愛的小襪襪喲。”她一邊笑著跟娃娃說話,一邊幫忙穿上。純白色的棉襪,襪頭部分縫著毛線球。雙胞胎同時睜大了眼睛,吃驚地看著滋子的臉,臉頰紅通通的。“你是哪裡來的記者?”滋子抬頭一看,麵對的是一張嚴肅的臉。滋子依然麵帶笑容地回答:“我不是記者。這是我個人的調查,並非要報道土井崎茜遇害的事件。我隻是想了解那個少見的風向儀才來這裡的。”小牧老先生與其說是觀察,更像是要嗅出滋子的身份一樣,從頭到腳端詳著滋子,然後才低喃了一句:“風向儀呀,你調查那東西乾什麼?”滋子翻找皮包,找到了卡包。要用的不是諾亞出版的名片,而是很久以前印的、最近已不再使用的“文字工作者前畑滋子”的個人名片。她印象中在公交車卡後麵還塞有兩三張。有了!邊角都磨圓了,感覺很舊,但還算乾淨。滋子遞上名片,小牧老先生動作熟練地收下,大概平時常遇到這樣的事。“原來是文字工作者呀。”“我不是在調查社會事件,因此不是要問命案的事,而是有關風向儀……”突然間小牧家的門開了,滋子的說明因此中斷。屋裡走出一名身穿牛仔褲和T恤的年輕女子,她動作敏捷地東張西望,一看見小牧老先生便趕上來,大喊說:“哎呀,外公!帽子!”女子手上抓著白色的東西。“忘了帶帽子吧。不是說一定要戴上的嗎?都說過好幾次了……”對方發現滋子的存在,立刻停住不說了。驚訝的表情和老先生一模一樣。應該是小牧家的女兒,雙胞胎的母親吧。一旦有了孫子輩,家人之間的稱謂便開始以小孩為中心。因此小牧老先生肯定是叫自己的妻子“外婆”,自己的女兒“媽媽”或“媽咪”。“媽媽”的名字是酒井直美。“酒井”是夫姓,她是小牧家的長女。她說自己的老公跟她一起住在娘家。看到父親因為記者采訪而一臉不高興,直美趕緊上前打圓場。她迅速幫雙胞胎戴上帽子後,滿臉笑容地說:“外公去散步,好嗎?”看到父親一臉不太認同的模樣離去後,她才重新麵對滋子。滋子再一次說明來意。瘦瘦的直美皮膚微黑,手臂的肌肉頗為結實。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很聰明活潑。“發生那件事的時候,來采訪的人實在多得嚇人,我父母也因而血壓升高,十分困擾。所以隻要一聽到有人來采訪就心生戒備。”“這也難怪,事到如今又老調重彈,真是不好意思。”直美笑著說:“不過這麼奇怪的采訪倒是第一次。為什麼你想了解土井崎家屋頂上的風向儀呢?”該說實話嗎?滋子有些猶豫,但還是覺得不妥。一開口就提到超能力之類的話題,恐怕會嚇壞這位親切的年輕媽媽,反而讓事情變得不好收拾。“在媒體爭相報道該事件時,我曾在雜誌的拉頁照片上看到那個風向儀。平時我常寫有關家庭雜貨的報道和廣告,所以頗感興趣。不知道哪裡有賣,或者是進口貨?今天是為了其他事情來到這附近,想著剛好可以問問附近鄰居,或許能知道些什麼……”直美雙手交握在胸前,緩緩地點頭說:“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呀。”語氣依然親切,臉上也仍帶著笑容,但感覺就是不太相信滋子的說法。“那不是一般市麵上買得到的東西。”“你的意思是說……”“那是自己做的,學校的手工課作品。啊!不是小茜做的啦,是她妹妹的朋友做的。”滋子按捺住驚訝,重重地點頭說:“哦,原來如此,難怪不是公雞造型而是蝙蝠。”“就是說嘛。土井崎叔叔問是不是模仿蝙蝠俠的標誌做的,說做得真好,所以才會一直放在屋頂上。”說完又補充道,“不過已經丟掉了。火災後的現場都已經收拾乾淨了。”“聽說這場火災很嚴重。”“我都快嚇死了,好可怕!”原本交握在胸前的手轉去撫摸手肘,直美望著空地說,“還好我們家位於上風處才沒有事。牆壁也沒燒焦。當時我們拚命地灑水。”“土井崎家的位置大概在哪裡?”直美瞄了滋子一眼,指出了方位。“就在正中央靠路邊。裡麵靠角落的那一戶是起火的人家,也因此包括土井崎家靠這邊的兩戶人家才沒有全被燒毀。”從這裡看過去,靠近起火人家的二樓住屋,塗灰漿的牆麵都被熏黑了。後麵那一棟房子的外牆感覺還很新,但瓷磚碎裂脫落,大概是因為大火的熱氣所致吧?“鄰近都是木造房子,所以很危險吧?”“就是說嘛。”直美做出輕撫胸口的動作,“我們家改建的時候,建築公司的人就說了,隔壁是木造的,一旦失火很危險。本來我們家是要蓋三層的木造房子,可是擔心失火,才改成這種形式的防火建築。”“原來是這樣子呀,很好的建議嘛。當然能夠不發生火災是最好的了。”直美的鼻頭皺了一下,表情顯得很可愛。“起火的人家姓山野,隻有一個獨居老人,年紀快九十了。起火應該是睡前抽煙所致。附近鄰居都很擔心有一天會出事,果然就出事了。”還好沒有人死亡或受重傷。大概是因為左鄰右舍都出來幫忙,救出了山野老先生等人吧。“所以說就隻有這五間老舊的木造房屋聚集在此?”“沒錯,這些都是出租的房子。”“哦,那另有房主囉?”“沒錯沒錯,是個有錢人,但不住在這裡。”直美皺起了眉頭,顯出氣憤的神情。“好像是住在千葉吧,對這裡根本沒有感情,即使聽說房子老舊、屋頂壞了漏雨也不來管。這是害怕一旦動手修理,房子住得舒適,房客就不肯搬出去了,所以才會放任不管。”她的語氣很嚴厲。“發生這種事後,房主也沒有來跟鄰居們打聲招呼。畢竟山野爺爺已經老年癡呆了,其他住戶也都年紀大了,我們因為心存同情所以沒有多說什麼,可是身為房主至少出麵道個歉,不會少塊肉吧!”一口氣說完後,直美仿佛才想到滋子似乎不是該聽這些話的對象。“唉,反正事情都過去了,就算了。”她仿佛自圓其說地做了個結語。“燒毀的房子拆除時,風向儀也一起被清理掉了吧?”滋子問。“應該是吧,留下來也沒有什麼意義呀。啊……對了……”直美突然閉上嘴,重新又盤起手臂看著滋子問道,“你是說你姓前畑嗎?”“是的。”“你真的是來調查風向儀的嗎?真的不是來調查誠子的嗎?”“誠子?”滋子很自然地如此反問,卻遇上直美嚴厲的眼神。“彆裝蒜了,難道不是嗎?我先說清楚,我們家根本不知道誠子現在人在哪裡,也不知道她是否跟她的父母住在一起。你就算想騙我們也是沒用的,因為從我們這裡是什麼也問不出來的。”滋子總算明白對方生氣的原因。那個叫誠子的人大概是土井崎茜的妹妹吧。“也難怪你會不太相信,但是我真的對土井崎家的事沒有興趣。”“所以你隻想要知道那個奇怪的風向儀就夠了是嗎?天底下哪有這麼蠢的事!”滋子氣定神閒地微笑。“浪費你的時間,真是不好意思。”她很有禮貌地鞠了躬,正準備離去時,直美叫住了她。“幫誠子做那個風向儀的朋友就住在附近。那邊不是有個洗衣店的招牌嗎?”直美伸出手指示方向,就是剛才看到的那個招牌。“就是他們家的兒子,你不妨去問問看,他應該知道得更多吧。”最後還故意加重語氣補了一句,“假如你真的想知道有關風向儀的事。”滋子再一次點頭道謝,往洗衣店的方向走去。過了一會兒便聽見後麵傳來關門的聲音。看來酒井直美並非是真的親切地受訪,而是想要正麵擊退滋子。關於土井崎茜的事件,就刑事案件來說,光是過了時效這一點就足以吸引媒體的興趣,更何況還有其他足以喧騰的話題。父母殺死親生女兒、將屍體埋在家裡,以及妹妹的存在。警方沒有追究真相,更使得土井崎一家成為最好的取材對象。滋子可以想見排山倒海而來的采訪攻勢,因此他們必得學著如何好好隱藏行蹤。不管怎麼說,老家是不能再住人了,但不死心的媒體改變方式、用儘手段去接近附近住戶,可能也造成了鄰居們的困擾。滋子倒也不是要為采訪記者、媒體說話,然而發生這種事件時,的確會有主動爆料的鄰居。大概是因為突然得到社會關注,不禁興奮了起來吧。這種信息來源對媒體而言是再好不過的了。另一方麵,卻也有人引以為苦,例如案件的關係人或親友。他們為事件而震驚,為心中暗藏的秘密感到困擾,同時也認為拿彆人的不幸作為誘餌,引誘媒體上鉤的行為會遭到報應。這是另外一種人。酒井直美就屬於後者。也許她和“誠子”是同學,以年齡來看不無可能。兩人可能是一起上學的兒時玩伴吧。招牌上寫著“今井洗衣店”。在連鎖化、加盟化日漸普及的洗衣業界中,像這種獨立的店家幾乎已瀕臨絕種。將兩層樓住家的一樓作為店麵,大片的玻璃窗裡麵,吊掛著一整排襯衫。店門口是一張白色熨衣台,銀色熨鬥架在底座上。這也是表麵塗灰漿的屋子,從側麵看起來是傾斜的瓦片屋頂,隻有從正麵看過來是像一般大樓一樣的平麵屋頂。在東京市內,即便是老小區,這類型的店麵也已經相當少見。店麵出入口是鋁製拉門,玻璃上直接以紅黃兩色顏料寫著“周六是優惠日”、“襯衫水洗一律一百元”、“電話一通服務到家”等促銷標語。“請問有人在嗎?”滋子一邊打招呼一邊拉開鋁門。店裡傳出“在,請等一下”的女聲應答。交付送洗衣物的櫃台年代久遠,已經泛黃發亮。等候期間,滋子一手靠在櫃台上,一手將背在肩膀上的包移到手臂上。直到看見店牆上掛的大時鐘,滋子才注意到:啊,原來是午餐時間了,店家正在吃飯。“來了來了,真是不好意思,讓你等這麼久。”一名看來五十歲上下的肥胖女性急急忙忙地走出來,係著圍裙,胸口和肚子顯得圓嘟嘟的,頭發削成利落的短發,還噴上亮閃閃的紅色發膠,十分醒目。“你好!”滋子打完招呼後便切入正題,“剛才米店的小牧小姐介紹我來的……”正擔心對方可能不相信,同時自己也覺得調查的內容很奇怪,才準備遞上名片時,聽見裡麵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媽,你讓開!我來應付她!”一聽見粗重的嗓門,紅色發膠的婦人趕緊讓到一旁。“砰砰砰”絕非隻是形容之詞,實際上滋子真的聽到砰然聲響。當看到對方體格時也就自然明白了。滋子和一個身高一米九〇,體重百多公斤的巨漢隔著櫃台相望。一時之間目瞪口呆。對方五官還算端正,可惜突出的下巴和一雙小眼睛實在很難跟英俊二字扯上關係。不過剪著五分平頭,倒是很適合他。畢竟除了平頭,也很難想象還有什麼發型適合這巨漢。“聽說你是記者?”巨漢張開厚實的雙唇問道。一開口,本來就很小的眼睛更是眯到不能再眯,視線直接射穿滋子,呼吸也濃濁粗沉。“聽說你在追蹤誠子的下落?不要太過分了。”巨漢探出身子,雙手重重地搭在櫃台上,看起來就像是台麵長出了樹乾似的。滋子本能地身體往後退,但腳步沒有移動。“我想你誤會了,我沒有。”滋子察覺到自己的語氣還很平靜,也就鎮定了起來,“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調查土井崎家人的下落。土井崎家……”“少囉唆!”巨漢氣勢驚人。他沒有怒吼,就他而言隻不過是將肺活量調“大”一些而已。但也已經夠嚇人了。好笑的是,比起滋子,站在一旁頂著一頭紅色發膠的母親更為吃驚。“哎喲,拜托,勝男,你這是在乾什麼?突然間大聲說話。真是不好意思呀,小姐。”看到她對滋子道歉,巨漢兒子立刻對著自己的母親怒吼。“乾嗎對她那麼客氣!媽,這家夥是媒體派來的。她是來調查誠子的事,居然還厚顏無恥地鬼扯一番。”“不……不是那樣的。”滋子攤開雙手,高舉在胸前,就像是棄械投降一樣。“我已經說了這是個誤會。我來這裡是想調查有關土井崎家屋頂上裝飾的那個風向儀。小牧小姐告訴我說那個蝙蝠造型的風向儀是這家店的兒子做的。”“你編的那些鬼話,誰會相信呀,不要太瞧不起人了。”一股熱氣隨著罵聲往臉上撲來,是對方的鼻息。“勝男你……”母親用力拍打了一下兒子粗壯的臂膀。“像你這樣破口大罵,人家怎麼跟你說話呢?為什麼你的脾氣就是這麼急躁!”令人驚訝的是,母親的反擊奏效了。名叫勝男的巨漢瞬間退縮了。“乾嗎呀,媽,乾嗎對我生氣呢?”勝男母親乘勝追擊。“誰叫你發脾氣,所以我隻好對你生氣囉。笨蛋!我跟你說呀,對著女人大吼大叫,就不是男子漢該做的事!”“可是我對這家夥……”跟香腸一樣粗的手指對著滋子的臉指過來,勝男母親一把拍開了那根手指。“不可以對彆人指手指,沒有禮貌。”看得目瞪口呆的滋子不禁笑了出來,勝男母親也跟著難為情地笑了。“真是不好意思,這孩子就是隻長身體,不長腦子。動不動就發脾氣。沒教好他,真是不好意思呀。”巨漢撅著嘴在一旁鬨脾氣,懾於母親的威力不敢造次。這時他好像看到了什麼,小眼睛猛然睜大。“啊,直美。”滋子趕緊回頭。原來酒井直美就躲在拉門後麵。因為是玻璃門,在彩色促銷文字的另一邊,她蜷曲的身體一覽無遺。“唉……”她一邊歎氣一邊現身,然後雙手叉腰說,“勝男你真是沒用。午安,伯母。”她苦笑著跟勝男母親打過招呼,接著斜眼看著滋子問:“前畑小姐,你真的是來調查風向儀的事嗎?真的真的真……的……隻是為了那個東西嗎?”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滋子明白了。直美在告訴滋子不妨到今井洗衣店探問後,立即打電話通知了他們說馬上會有記者過去追問誠子的下落。可能她也要求勝男說:你就大聲點說話,嚇走對方。“是呀,我真的就隻是要知道這件事。”因為實在是太好笑了,滋子笑得一發不可收拾。一臉被打敗的表情的直美,瞪著兒子滿臉怒氣的母親,以及一臉困擾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巨漢,這三人的組合實在是太可愛了。收拾好餐桌(母子倆正在吃的是中華涼麵),勝男母親泡了一杯咖啡給滋子。不是速溶包,味道很香。“謝謝。”這處廚房兼餐廳雖然狹窄又有點雜亂,卻很舒適,鋪著令人懷念的樹脂地板,還有幾把紅色塑料凳。“對不起,剛才做得太過火了。”直美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轉著。她的表情與其說是個年輕媽媽,不如說像是高中生。“我說你呀!我又不是你的看門狗,不要老是教唆我做壞事。”勝男一臉不高興。直美不當回事地笑說:“那也沒辦法呀,誰叫我真的覺得這個人很奇怪。”“對不起。”滋子縮著身體道歉,“難怪你會誤會。不過根據我的觀察,你們的確因為有關土井崎一家人的采訪吃足了苦頭。”勝男從擱在餐桌上的煙盒中拿出了一根香煙點上,是希望牌的無濾嘴香煙。“說到苦頭,還真是不少呀。”“真是氣死人了,沒完沒了。”“我可以理解。”勝男母親指著他們兩人說:“這兩個孩子從小學到初中一直都跟誠子在一起。因為彼此住得近,感情很好。”“三個人就像是串在一起的粽子,老是在一起。”果然猜得沒錯。“難怪會那麼關心土井崎茜的妹妹。”直美顯得很意外地側著頭問:“前畑小姐,你真的不知道誠子的名字嗎?”“是的,因為沒有被報道出來呀。”哎呀!直美睜大了眼睛。“所以你果然不是要調查誠子的事哦。”勝男眼露凶光。“看吧,都是你胡亂下的判斷。”“她叫誠子,誠懇的誠,誠子這名字很好聽吧?”勝男母親說,“就像她的名字一樣,誠子是個好孩子,誠實乖巧,頭腦又好,從頭到腳跟她姐姐完全不一樣。”勝男用手肘抵了一下母親。“媽,不要說那些有的沒的。”“有什麼關係嘛。”態度軟化的直美幫腔說,“反正都是事實。”“也給我一根。”直美向勝男要煙抽,勝男不給。“你不是還要喂朋朋和友友吃母奶嗎,不行啦。”“所以我們家裡才會禁止吸煙呀,給我一根又有什麼關係。還有,勝男,不要說吃奶喂奶的,感覺好色喲。”勝男害羞地紅了臉。直美動作利落地夾起了香煙,讓勝男幫她點燃後用力吸了一口。“那個風向儀是小學五年級的手工課上勝男做的。當時的要求是用錫板或塑料板做東西。”“五年級嗎?金井先生的手好巧呀。”滋子的讚美讓勝男臉上浮現另一種羞赧的表情。“真的做得很好,連老師也讚不絕口。風吹了,真的會轉動。其他同學做的實在都不能看。”“可是我老爸卻很不滿意。”勝男低著頭,害羞地笑說,“我很得意地帶回家來,卻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害我失望極了。”“為什麼呢?”“就因為他做的是‘蝙蝠俠’呀。對吧,伯母?”直美的話讓勝男母親笑了出來。“沒錯沒錯。他爸生氣地罵說,學校的手工課上怎麼可以做漫畫裡麵的東西,氣得要他把那東西丟掉。”“勝男很難過,正準備丟掉時,誠子說,給我放在我們家吧。假如放在我們家屋頂上,勝男也能夠每天看到。因為這條路是我們每天上學都要走的。”“很乖巧吧?”勝男母親說,“誠子就是那樣的好女孩。”“我還記得土井崎伯伯跟中町的油漆店借來梯子,自己爬上屋頂去裝。他還很高興地說,好會轉呀,做得真好。勝男聽了也很高興。”閒聊中出現的“土井崎伯伯”的字眼影響了現場的氣氛,三個人同時閉上了嘴巴。“你們三個是好朋友,好棒的回憶。”滋子說,“之後那個蝙蝠風向儀就一直留在土井崎家的屋頂上嗎?”勝男點頭說:“我其實都快忘記了,隻有偶爾經過時才會注意到那個風向儀還在屋頂上。大概是因為要特地上去拿下來太麻煩了,才會一直留在上麵的吧。”“有十年了吧,還是更久?”“你多少歲了呢?今年二十五吧,所以應該是十四年。”土井崎茜十六年前被殺害時是十五歲,假如還活著,今年是三十一歲,所以應該和勝男是同學的妹妹誠子相差六歲。簡單的心算又引發滋子其他的想法。姐姐被偷偷殺害的當時,小姐姐六歲的誠子是九歲,讀小學三年級。風向儀放到屋頂上是在兩年後,換句話說,土井崎元特意跑去跟油漆店借梯子,將女兒好友完成的手工作品裝飾在屋頂上的那個時候,土井崎家的屋頂下、房屋地基的泥土裡,已經埋有土井崎茜的屍體。“拆掉燒毀的房屋時,拆除工人幫我將風向儀取了下來,”勝男接著說,“因為長期的風吹雨打,早已經破爛不堪。雖然是錫板做的,但一碰就像泥土一樣散落,隻好丟掉了。”“原來如此……不過那個拆除工人倒是很親切。”不知道為什麼,勝男突然和直美對看了一眼後顯得很是垂頭喪氣。直美摁熄香煙說:“拆除工人是上個月月底來的,說是土井崎家派律師去,表示誠子希望能取回屋頂上的風向儀。”聽說是誠子想要保留個值得紀念的東西。一個紀念和好友之間共有回憶的東西。而那樣的東西不在房子裡,在房子外麵。“她該不會想從此不見我們了吧?那是不可能的。”“彆胡說!”勝男小聲斥責。“誠子不會回這裡了,因為有許多人會指指點點。”“就是說嘛。”直美點點頭,故作堅強地笑說,“事情鬨得正凶的時候,許多記者和媒體整天纏著我們,要借用我們的畢業紀念冊。”那是常有的事。可是……“不是要借土崎井茜的,而是誠子的嗎?”“嗯,當然小茜姐的同學也被糾纏不清,所以才會有照片被刊登出來,不是嗎?”滋子翻閱報道時沒有看到那些照片。她還以為是被害人未成年的緣故,沒想到還是有媒體刊登了出來。“大概是對誠子也有興趣吧。姐姐被父母殺害埋葬,她卻一無所知地住在那間房子裡,和父母相處甚歡。不免會想知道妹妹到底是什麼樣的小孩,長什麼樣子。”“他們也來過我家,不過被我拒絕了。”勝男母親說,“我還對他們灑了鹽巴。”“偏偏還是有借給他們的笨蛋。”直美的眼光又變得銳利,“勝男好好地教訓了那家夥!”滋子嚇出冷汗,腦海中浮現出店門口那把巨大的熨鬥(原文中教訓一詞用的是“のしちゃった”,和熨燙一詞相同。)。“你應該是赤手空拳教訓他的吧?”“是呀,不然要用什麼!”“說得也是。”儘管同學之中許多人長大後外出工作,但仍有一半留在當地,大部分是留下來繼承家業。聽說遭到教訓的同學是居酒屋店主的兒子,當時勝男是直接跑進居酒屋打人。“差點鬨到警察來抓人,你實在做得太過火了,勝男。”你可彆忘了慫恿這巨漢攻擊我的就是你本人呀!滋子在內心自言自語。算了,既然肯告訴我這麼多,就一筆勾銷吧。“謝謝你們,讓我知道這麼多關於風向儀的事。”滋子道謝時,額頭幾乎快貼近桌麵。一抬起頭來,看見直美凝視著她。“可是……”她嘟著嘴問,“可是可是可是……雖然是老調重彈,但我還是無法釋懷。前畑小姐,你真的是為了那個風向儀專程跑來這裡調查的嗎?我真的很在意,不能告訴我真相嗎?還是我不應該問呢?”勝男母親沒有說話。勝男拿出香煙點燃,眼睛則來回看著直美和滋子的臉。滋子有些猶豫。基於長年的工作經驗,她當然可以說出一些合理的謊言搪塞,可是要她說謊欺騙眼前的這些人,她卻覺得百般不願意。就告訴他們吧,相信這些人不會取笑萩穀敏子對阿等的思念。“事實上如果我一開始就明說,恐怕反而會更難取信於你們……”滋子說出了原委。在說明的過程中,圍坐在餐桌旁的其他三人眼睛越睜越大。“哇,超能力。”直美歎息道。“我知道那是什麼。”勝男用力搖頭說,“我看過電視,有一個來自美國的特異人士,發現了水庫底下的屍體。”“電視上演的都是騙人的,我要說幾次你才會明白?”勝男母親立刻開口製止。“那孩子……是叫做阿等嗎?是否還有其他類似的情況發生?有沒有已經確定的?身為母親,就算再怎麼小的線索也希望能牢牢抓緊吧。”直美的眼神變得很認真。就算還很年輕,她畢竟也是一位母親。“我不知道。就她給我看的資料,能跟實際事件扯上關係的,就隻有屋頂上有蝙蝠風向儀的房屋的圖畫而已。如果調查得仔細點,或許有可能發現其他事情吧……”“那就幫她調查。有什麼關係呢,既然對那位母親而言是確定的事實?”“是呀,我會努力的。”滋子起身告辭,轉身往店門口走去時,發現門框上掛著一幅遺照。照片上是一臉頑固的方頭大臉、剪著三分平頭的男人。“喔,這是我老爸。”勝男說,“已經過世三年了,死的時候還不到六十歲。因為很愛喝酒,腦中風猝死的。”以勝男的身高而言,不用抬頭就能看清楚門框上的遺照。“以前老爸也常和土井崎伯伯一起喝酒。”“你們兩家人的交情很好吧?”“嗯。隻不過土井崎伯伯的酒量不太好。”“簡直可以說是沒有酒量吧。”直美也說。四個人沒有理由地同時看著遺照。勝男眨著一雙小眼睛低喃:“不知道老爸還活著的話會怎麼想。”他母親和直美都沒有說話。“可能早就發現土井崎家發生的事吧?畢竟他是做生意的,很有看人的眼光。”勝男母親用力拍了一下兒子的背,卻發出不同於動作的低沉嗓音說:“你爸爸也有不知道的事,這種事誰也不知道,人世間就是會有這樣的事。”勝男乖乖地點頭稱是。滋子和直美一同離去。在抵達小牧家門口前,仿佛是害怕沉默一般,行進的同時直美快速地說道:“我老公是上班族,我爸爸也說過米店的生意到了他這一代就結束。其實我並沒有必要回來,隻是一聽說老家要改建,我還是回來了。”滋子聽了點點頭。“因為我想,又能跟勝男和誠子做鄰居也不錯。我爸媽也認為跟我老公一起還貸款大家可以比較輕鬆。生了友友和朋朋後,我真的覺得回來是對的,一個人帶小孩太辛苦了。”友友和朋朋應該是那對雙胞胎吧?“誠子曾經笑著對我說過:你這樣子真好,我也想跟你一樣。但我們家是租來的房子,要想蓋兩代同堂的房子,除非是嫁給很有出息的男人,否則很難吧。我搬回家來住的時候,誠子還是單身,住在家裡。”也就是說,事情發生時她已經結婚了?“誠子結婚了嗎?”直美頓時閉上了嘴巴,然後才回答:“發生火災的時候,她才新婚三個月。”誠子曾經抱著直美的雙胞胎說她也想趕快生小孩。“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但願她能跟先生處好。”到了家門口後,直美沒有馬上進去,而是站在那兒望著那塊空地,眼瞳中充滿了問號。“我已經聯絡不到她了。發生事情後……對了,一直到這個月月初,她的手機都還能打通,隻是她都不接,可是現在已經不通了。不知道她還好嗎?”誠子是否仍跟丈夫在一起?她的父母住在哪裡?和誠子關係如何?空地什麼都沒有回答。對家庭雜貨很熟的引田來電是在兩天後的晚上。“我調查過了。風向儀本來就不是流行的東西,更何況是蝙蝠這樣奇怪的造型,果然在市麵上不太常見。”“是嗎,也許吧。畢竟很少在街頭看到嘛。”“也有接受訂製的業者,訂製產品通常都是用在彆墅上。比較常見的是根據業主姓名的英文縮寫所設計的造型。做成蝙蝠……實在很不尋常。”滋子也跟著對方一起笑了出來。“蝙蝠俠的周邊商品之中也沒有風向儀,至少日本沒有進口。就算有,也可能是個人出國旅行時,在好萊塢的雜貨店買回來的禮物吧。而且很可能是未經授權生產的商品。”滋子道過謝掛上電話後,拿出了萩穀敏子留下的阿等的筆記本。電視上正在播映NHK的九點新聞。昭二還沒有回家。她將筆記本放在桌上,再一次攤開畫有帶蝙蝠風向儀房屋的那幅畫。在客廳白燦燦的燈光下,感覺比起第一次看到的色調要柔和些。阿等畫的屋子是平房。拉頁照片中真實的土井崎家則是怎麼看都是兩層的樓房。阿等的畫中,木造房子、瓦片屋頂和風向儀的裝設位置都很正確,可是房子的基本形狀卻差異甚大。拜引田的幫忙,已經確定蝙蝠風向儀並非流行商品,但也不能證明除了土井崎家以外就不存在類似的風向儀。很有可能萩穀等剛好經過某條路上看到,覺得有趣,因而留下印象,事後畫在筆記本上也說不定。如果隻單純考慮可能性,那麼阿等所看到的想必就是土井崎家的蝙蝠風向儀。或許是他在遠足或校外教學的時候,通過遊覽車的車窗看到的。也或許是媽媽帶著他到北千住辦事時曾經去過那附近。也許這些說法聽起來很蠢,但總比一個小學六年級的少年擁有某種超自然能力的假設容易令人接受吧。因為滋子是現實主義者。然而還有其他不可思議的現象。滋子到目前為止已經翻閱過許多次阿等的筆記本,仔細地檢查過每一幅圖畫。其中有風景畫也有人物畫,甚至同一幅畫上既有風景也有人物。畫中人物膚色塗成灰色的卻隻有帶有蝙蝠風向儀的屋子裡的少女,其餘全部都是肉色。也有的是用黃色添加在肉色上麵。灰色皮膚的就隻有那名少女一人。這不禁讓人聯想到土井崎茜已經枯乾蠟化的屍體。就算聯想不到,隻有這名少女是灰色皮膚,也會讓人感覺到阿等想要表現她是死者的意圖吧。滋子希望看到更多阿等的畫作。萩穀敏子不是說他還有很多畫嗎,而且還說這些畫“不正常”。阿等畫的不僅有這些令人誤以為是幼兒園兒童塗鴉的作品,他也有其他畫得不錯的畫。這些畫不是用眼睛觀察實物畫出來的,而是畫出浮現在腦海裡的影像。滋子撥通敏子的手機時,感覺敏子果然是很規矩的人,鈴聲隻響了兩聲便接起。一知道是滋子打來的,趕緊不停地問好和道謝。“這麼晚打來,真是不好意思。現在是在上班嗎?”“沒有,我在家裡。老師……有關阿等的事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呢?”真是急性子!滋子很委婉地說明目的,敏子二話不說便答應。“好的,阿等的畫我都收著了。全部都可以給老師看。老師,謝謝您!”大概是太高興了,敏子的話匣子一開收都收不住。滋子好不容易搶回主導權,約好周六下午去找她。這時昭二也剛好回家了。上次和客戶之間的不愉快似乎還未解決,昭二顯得心情很不好,因此滋子陪他一起喝酒,並告訴他有關萩穀敏子和阿等的事。昭二的興趣似乎被勾了起來,用完晚餐後要求:“可不可以也讓我看看那些畫?”滋子翻開筆記本遞過去。昭二將手擦乾淨後才敢觸碰。“哎呀,真是受不了……”昭二好像受到刺激一樣不停地眨眼。“受不了什麼?”“還會有什麼,很可愛不是嗎?那麼認真畫的這些畫,還塗上漂亮的顏色。看到小孩子的畫,我整個人就隻有投降。”這麼一說,滋子想起以前兩人曾經因為要辦些事而在東京車站下車,剛好丸之內檢票口的大廳有小學生畫作的展出,因為時間有餘裕便稍微逛了一下,當時滋子看見昭二感動流淚的樣子還嚇了一跳。打從心裡想要,卻生不出小孩,而且幾乎沒有受孕的可能,也難怪昭二會有那種反應。儘管滋子心中很難過,卻隻好裝作沒有看見昭二的淚眼。“第一眼的感覺怎麼樣呢?這些畫就一個即將要升初中的男孩子來說,應該顯得很幼稚吧?”“的確是。不過因為我很不會畫畫,覺得如果是我,上了初中大概也隻能畫出這種程度的畫吧。”“聽說他的素描功力頗深,畫得很好。這個星期六,我要去萩穀太太家看全部的畫。”“星期六?哎呀,我有比賽。”和客戶應酬的高爾夫球賽。“不然的話,我就要跟著你一起去。”“當老板還真是辛苦呀。”滋子開玩笑說,“不過你好像很喜歡這孩子的畫嘛。”“嗯。”昭二毫不猶豫地點頭承認,“感覺畫得很生動又很溫暖,我喜歡。不過這一張就不同了,”他指著少女的畫,“這張很悲傷,也許是因為事先聽了整個故事,感覺很淒涼。”“搞不好這女孩隻是在睡午覺。”“不對,這分明就是死人。阿等那孩子因為知道她是死人才這樣畫的。”昭二很容易被這類小故事感動。為了避免多問多麻煩,滋子選擇聽過就算。“這麼說來,關於畫畫,我想起一段有趣的回憶。那是發生在前不久的事,”他說,“午休時間大家在辦公室裡閒聊,突然聊到了郵筒的話題。現在的郵筒不都更新形狀了嗎?塞放郵件的開口做得特彆大。”“外型不都基本一樣嗎?四四方方的。”“沒錯。但是,你知道負責行政工作的毛利吧?那女孩在我們工廠算是最年輕的,居然說不知道還有其他形狀的郵筒。從前的郵筒是圓桶狀,開口還突出來。”毛利才十八歲,也難怪她不知道。“於是我和山田這兩位大叔決定畫出來讓她見識見識,可惜根本不行。”“不行?”“畫不出個所以然來。本來我就不會畫畫,更何況沒有看著實物,而是根據記憶畫,越畫就越令人搞不懂。”山田(工廠裡的資深鑄模師傅)畫的舊式郵筒底下有腳。昭二看了直說不對,畫出有圓形底座的郵筒。可是山田看了也不認同。“接下來大家便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說即使是平常看慣的東西,要憑空畫出來也是很困難的。就像阿龐,一到假日就隻顧著洗他的愛車,叫他畫出新車的模樣,也是慘不忍睹。”昭二拿起手邊的廣告傳單翻到背麵重現阿龐(工廠今年新來的工人)所畫的圖。他的新車應該是時髦流行的流線型轎車,但畫出來的卻像是老舊的破公交車。“而且後視鏡還畫在車門後方,簡直就像是河豚!大夥兒取笑他畫得怪,阿龐倒不高興起來,害我們都快笑死了。”很愉快的午休時間,可見前畑鐵工廠狀況還算不錯。“這個叫阿等的小孩該不會也是一樣吧?不擅長畫出記憶中的東西。那不是繪畫技巧的問題,而是記憶力的問題。”原來如此,滋子點頭認同。等看到阿等的素描,應該就有答案了吧。“不過話說回來,還真是令人心酸呀。”昭二眨著因喝酒而充血的眼睛說,“畫這些畫的孩子已經不在人世了,竟然比自己的母親還先過世。”“聽說是被卡車撞到。”“真叫人難過。為什麼這麼小的孩子會死呢?社會上有那麼多該死的家夥到處遊走。為什麼要結束這小孩的生命,難道沒有神明了嗎?”“是呀。”低喃後,滋子輕聲說,“可是阿等還算是幸福的,不是嗎?”“幸福什麼呀!”昭二語氣尖銳地反問,鼻孔也張大了。唉!這個人的罩門果然是小孩!“大家都在悼念他呀。就連跟他不認識的你和我也在哀悼,不是嗎?可是卻沒有人悼念土井崎茜。她也隻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少女。”昭二嘟著嘴沒有回答。“被父母殺害,的確也是令人感到絕望、沮喪的事吧。”“……嗯。”“太可惡了!親手殺死自己的小孩,簡直不是人嘛。我要是法官的話,絕對不饒他們。為什麼要設定時效呢?”昭二生氣地迅速翻開那張少女的畫,“可是滋子,倒是有一個人為那女孩哀悼。”就是阿等。“這張畫看起來那麼淒涼悲傷,就是阿等為那個叫土井崎茜的女孩哀悼的關係。他很同情那女孩,覺得對方很可憐。我是不懂超能力,但有些人的感覺不是特彆靈敏嗎?阿等就是那種人,他擁有一般人所沒有的眼睛,第三隻眼,就存在於他的心中。”在感情上很想同意這個結論,但滋子無法那麼輕易地認同,隻有苦笑。滋子雖表明已經問明地址,應該可以找得到地方,但萩穀敏子就是堅持要來車站接她。事實上,讓對方來接是對的。因為JR船山站是個大型乘車站,周遭的商業區範圍又很廣,街道錯綜複雜。“謝謝老師特地過來,我們阿等也很高興呢。”在敏子的帶領下,從車站往南行進。途中穿過一條狹窄卻十分熱鬨的商業街。敏子說她除了在上班的超市外,也常來這裡買日用品,還煞有介事偷偷透露:這裡的日用品比較便宜。“阿等也常跟我一起來。他喜歡這裡賣的土豆肉餅。”敏子手指的那家熟食店,隱隱飄來炸成金黃色的土豆肉餅的香氣。滋子心想,回家路上可以來買一點。從車站到目的地走了約二十分鐘。萩穀敏子居住的小區不是一般公寓大樓,而是連棟式低層住宅。平頂的兩層水泥建築,一戶一戶就像是切開的羊羹一樣。每一戶都很小,立麵恐怕還不到三米寬吧。一整排並列的大門旁邊各自掛著一台熱水器。屋齡大約有十年吧。灰色的外牆被油煙熏黑,圓形通風口有一道明顯的汙痕。不過比起周遭的房屋,倒也不顯得特彆寒酸,附近也都是些老舊的木造小屋。比起車站外圍的街景,這裡有種落伍、被人遺忘的感覺。“請進,房子很小,真是不好意思。”踏進門內,先是一小塊聊備一格的脫鞋間。接著就是廚房,裡麵的燃氣灶台顯得很臟,旁邊是流理台。小型餐具櫃放置在走道邊。一樓隻有一個房間,頂多隻有三坪大吧。正中央放有類似和室桌的矮幾。房間儘頭是落地窗,推開外麵就是陽台。曬衣竿上此時沒有掛任何東西。窗邊擺著一具嶄新的佛龕。大約有一個橘子箱那麼大,並非精致的漆器,而是木紋表麵上了一層亮光漆,做工樸實。對開的門扉上刻有四季的花朵,分彆是櫻花、梅花、牡丹和茶花。佛龕很小,直接放在一個大出兩倍的木箱上。木箱開口朝前,裡麵擺有圖鑒類書籍。除了動物圖鑒、植物圖鑒,還有開本較大的《世界遺產攝影集》、《漫畫的畫法》等課外讀物。“可否先讓我上個香?”滋子請求。萩穀敏子趕緊點頭,然後跪著打開了佛龕。裡麵隻有阿等的牌位。牌位前立著一個A5大小的相框,裡麵鑲著幅彩色照片,照片上是滿臉笑容的阿等。大概是去爬山的時候拍的,以樹木為背景,阿等身上背著登山包,對著鏡頭做出勝利的手勢。這是滋子頭一次看到阿等的模樣。由於老是提到他,腦子裡也一直想著他的事,不免有種相識已久的感覺。滋子睜大眼睛看著照片。好可愛的小孩,長得像女孩子般纖細可愛。小巧纖細,看起來比同齡十二三歲的男孩平均體格要小一圈。照片中的他,皮膚曬得很黑,感覺很活潑,但或許是個體弱多病的孩子也說不定。不過這樣的印象反而讓他充滿了不可思議的魅力。“阿等,前畑老師來看你了。”敏子說話的語氣仿佛阿等在眼前一樣。她點燃了燭火,敲了一下銅鉦。“平常不管是睡覺還是外出,我都會將佛龕的門開著。今天因為是第一次跟老師見麵,考慮到我們阿等個性很害羞,所以就把門給關上了。”滋子拿出點心禮盒。敏子接下後,供在佛龕前。滋子上完香,對著牌位雙手合十。黃白兩色的小菊花裝飾在照片前方。供品台上放著一盒杏仁果巧克力。這是一個小巧漂亮的佛龕,卻也令人感傷。萩穀等十二年的人生就被完全收納在這個小箱子裡。“果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呀。”滋子轉過身說話時,看見萩穀敏子靜靜地啜泣著,大顆淚珠沿著臉頰撲簌而下。“當他還是嬰兒的時候,常常……”敏子一邊以手背拭去淚水一邊說,“被當成是女生。”“我懂,我懂。他長得就是一副洋娃娃臉。”“有時我會慶幸還好他長得不像我。”滋子微微一笑。的確是長得不像。“阿等比較像爸爸嗎?”“應該是吧,怎麼會這樣呢……”有點令人納悶的回答。敏子還沒有說過為什麼會成為單親家庭,看來有些不為人知的故事。“這張照片是去遠足的時候拍的嗎?”“那是參加‘藍天會’,去高尾山玩時拍的。”“哦,‘藍天會’是小朋友的社團嗎?”“不是。”就像被問及孩子的父親一樣,敏子的神情顯得有些猶豫,“是登山社團。”又碰上疑點了。滋子放棄追問,裝作若無其事地看著屋內。“其他地方也放有照片嗎?”“有,在樓上。是葬禮時用的遺照。”因為這個房間的牆壁不夠牢固,掛不住太厚重的相框。“二樓的牆壁釘有加強板,所以掛在上麵。而且本來阿等的房間就在二樓。”“我可以看一下嗎?”“可以、可以,當然。”滋子跟在敏子後麵爬上陡斜的樓梯,最先看到的是學生製服。初中生的製服。阿等的遺照掛在樓梯上來的右手邊。這是一張黑白大頭照,阿等微笑著。“佛龕裡的照片是去年暑假拍的。這一張則是今年生日拍的。每年生日我都幫他拍照。隻是些生活照,不過都收放在相簿裡。”阿等的生日是二月十日。“啊,是那周的星期天,所以你們去水戶的偕樂園玩了?”敏子的臉色瞬間亮了起來。“原來老師您還記得呀。”“那張梅花的畫我印象很深刻。”“電視新聞提到梅花祭的活動,阿等看了很想去。他說櫻花到處都有,附近也看得到,梅花卻很少見。我也沒去過,就答應帶他去,還準備了便當。”一對感情甚篤的母子一同出遊,想來應該玩得很儘興吧。“他過世是在三月二十日……”原來那是最後一次遠行。滋子感覺胸口一陣難過,趕緊將目光從遺照上移開。“所以說阿等也沒有機會參加小學的畢業典禮吧。”“是啊。隻好由我代替他去領回畢業證書。本來也想參加初中的入學典禮,可是學校不答應,既然學生本人已經過世,我就不是監護人而隻是毫無關係的外人了。”一點都不懂得轉圜,難道沒有可以溝通的老師嗎?“兒童谘詢所的老師很熱心地居中協調,但畢竟這種事沒有先例。”兒童谘詢所?第三個疑點。敏子似乎沒有發覺。“我來泡茶。老師,請問您喜歡喝日本茶、紅茶還是咖啡呢?”敏子拭去淚水,微笑著問。幾番接觸後,滋子漸漸懂得如何跟對方相處的要領。遇到這種溫柔善良又容易慌張的人,說那些“不用招呼我”、“隨便什麼都可以”的客氣話是不行的,最好是大方地接受其好意,直接回答喜歡什麼。“我都喝紅茶。”“哎呀,我也是,太好了。”敏子連忙跑下樓去,留下滋子獨自麵對阿等的遺照。阿等的書桌是那種每到新學期就常在電視廣告上看到的學生型書桌。正麵部分是書架,架上除了練習簿和字典外,還混雜著一些漫畫書。桌上整理得很乾淨,筆筒裡的鉛筆都削好了。滋子伸手摸了一下桌麵,沒有塵埃。可見每天都仔細地打掃。書桌正麵掛著一本動物照片的月曆,時間停留在三月。上麵的筆跡和筆記本上的一樣,阿等用很小的字寫著“漢字測驗”、“躲避球大賽”、“小路生日”。小路大概是他的好朋友吧。月曆旁邊貼著三月份的營養午餐菜單。許多菜色都被用紅筆圈了起來,應該是阿等喜歡吃的東西吧。“糖醋肉”、“什錦飯”打了兩個黃色叉叉,另外“鹵羊棲菜”、“涼拌羊棲菜”大概也是討厭的菜色。原來阿等不愛吃羊棲菜,跟我一樣。二樓房間裡有一個跟房屋同等寬度的壁櫥,剛好就在一樓浴廁的正上方。壁櫥上裝的不是紙門而是木板門。雖然有些失禮,但滋子還是拉開了十厘米察看,裡麵收納著棉被和毯子。這樣的房子在房屋中介的對象標示中應該是屬於“兩房附廚房”的規格,可是就其隔間和空間,一般隻能適用於單身生活吧?即便是新婚夫婦住都顯得有些局促。因為阿等還小,母子倆還能勉強擠一擠,不過遲早得考慮搬家的問題,隻是經濟上似乎還沒有能力辦到。眼前所見的家電都很老舊,家具也都不值錢。母子倆過著儉樸的生活。“老師,請下來用茶。”敏子在樓下招呼她。滋子趕緊砰砰砰地下樓,大概阿等也是像這樣砰砰砰地走下樓梯問:“媽,晚上吃什麼?”圓桌上擺著茶壺和茶杯,碟子上是切片檸檬。牛奶和砂糖都是一人份的小包裝,可能是因為有客人來專程去買的。紅茶飄散出芬芳的味道。“我不客氣了,”滋子捧起茶杯,“你們平常都是在這張桌子上用餐的嗎?”“是呀,什麼事都是在這張桌子上完成的。阿等連寫功課、畫畫也是在這裡,明明自己有書桌卻不用。”桌腳是可折疊的。“睡覺的時候就上二樓嗎?”不知道為什麼敏子有些困窘地笑了。“以前是那樣子——因為放寢具的壁櫥在二樓。可是學校老師說要儘可能讓阿等獨立比較好,於是阿等上了六年級以後我便開始到樓下睡。”“那棉被要拿上拿下的很麻煩吧?”“每天晚上都得從樓上拿下來,早上再搬回去。雖然很費事,但阿等會幫我忙。”通常中等收入以上的家庭,在孩子進入小學的階段,有能力讓他擁有自己的房間。不對,就算經濟不是很寬裕,也會那麼做,這是現代社會的風潮,否則會令孩子抱怨的。為什麼我沒有自己的房間呢?同學們都有自己的房間。和父母兄弟姐妹一家人擠在一個房間裡睡覺,頂多隻有在幼兒時期吧。建議讓阿等獨立的是哪裡的老師呢?是小學的班主任老師,還是前麵聊天時提到的兒童谘詢所的老師?阿等有什麼問題嗎?回想起來,第一次見麵時敏子曾經提到過。“雖然阿等跟普通的小孩不太一樣,常常造成學校的困擾,也給老師添了許多麻煩。”究竟有什麼問題?得慎重地問清楚才行。那應該是敏子不太容易說出口的事情吧。先是漫無目的地閒話家常一番,聽著敏子訴說母子倆的生活狀況。阿等經常幫忙做家事。敏子上夜班時,他也會乖乖地看家。即使年紀還小也知道家裡的經濟狀況不好,許多事情都懂得忍耐。四年級的時候,由於好朋友開始上補習班,阿等也吵著要去上。那是一家很有名的升學補習班,以敏子的收入根本付不起每個月昂貴的學費。敏子足足花了三天說明情況才讓阿等打消念頭。不論是對敏子還是對阿等來說,那都是很難過的事。這是阿等唯一一次提出要求,從此以後那孩子就再沒有纏著媽媽要求任何事了。“上學對他而言,應該很快樂吧?畢竟有朋友……”敏子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是呀,不過也要看學年而定……”“哦,因為分班的關係嗎?”“他有一個幼兒園起就感情很好的朋友,叫佐藤秀行。阿等都叫他秀行、秀行。兩個人被分到不同班級時,阿等真的是很難過。”意思是說阿等不太容易交到朋友嗎?滋子輕輕將茶杯推到一邊,雙手放在桌子上。“不好意思,今天來這裡說是要看阿等的畫,但其實不隻是那樣,為了解開阿等不可思議的能力和那些圖畫的謎,我認為有必要儘可能詳細知道阿等是什麼樣的孩子。因此我要問一些問題,希望你不要介意。”“好的……”敏子重新將身子坐正。滋子滿臉笑容地看著她。“我不打算問得太深入。真的還請你諒解。”“哪裡的話,是我拜托老師來的。”“剛才你提到兒童谘詢所……”敏子先是低下了頭,馬上又抬起臉點點頭。“是的,我們會去那裡,是通過學校的介紹。”“所以說是學校老師建議你們,阿等的事最好去兒童谘詢所尋求解決?”“是的,沒錯。”“那是有什麼問題嗎?”敏子一手抵著圓滾滾的臉頰,顯得有些垂頭喪氣。“該怎麼說呢……他在教室裡有些不太穩定。啊,倒不是說他會吵鬨或是搗蛋。”“那是幾年級的事?”“最初是在三年級的暑假剛結束時。”滋子放慢語速確認:“沒有吵鬨,也沒有搗蛋,可是不太穩定?”“是的。他沒有辦法專心聽老師上課,常常突然就發起呆,眼神放空。這種時候,叫他名字也不會馬上有反應,當然也回答不出老師的提問,因為他根本沒有在聽課。”滋子側著頭問:“發呆跟不穩定不一樣吧?你的意思是說他的注意力不夠集中嗎?”“嗯,或許是吧。”“在家裡也會這樣嗎?”敏子顯得更加垂頭喪氣。“嗯……我沒有注意。我很少有時間可以跟阿等好好地在一起。早上總是匆匆忙忙,白天我要工作,也很難請假休息。”“你一直都在這家超市工作嗎?”“不是的,我做過許多工作。曾經有段時期白天和晚上、平常日和假日我分彆做不同的工作。”單親家庭最困難的就是賺取生活開銷。除非母親有一定的工作資曆或專業技能,不然就是娘家富裕可以獲得金錢支持等少數例外,否則養兒育女本身就是一場對生活的嚴酷挑戰。尤其萩穀敏子年過四十才生下阿等,所以更難找到收入穩定的工作吧?隻能靠兼職糊口了。“所以說阿等一個人在家的時間很長?”“到了一定年齡以後,的確是那樣。”“曾送去托兒所嗎?因為工作的關係,你應該需要夜間托兒和假日托兒的服務吧?還是送去給親戚或朋友幫忙照顧呢?”一如之前滋子問及阿等的父親一樣,萩穀敏子臉上浮現猶豫的神情。“我因為某些關係,和家人斷絕了往來。”敏子突然結巴了起來,“不過在阿等一歲到三歲期間,當時所住的公寓鄰居很親切,我出門工作時,經常將阿等托給鄰居照顧。當時他們家也有小孩,照顧一個和兩個沒有什麼差彆。”“不是這個小區吧?”“嗯。”敏子很明顯地羞愧地低著頭回答,“因為我付不起房租被趕出來了。”為了緩和氣氛,滋子喝了一口紅茶。“那些人是否曾說過阿等經常會發呆、跟一般小孩不太一樣呢?”“沒有沒有,”滋子用力搖頭,“鄰居太太經常誇讚說阿等喜歡畫畫,隻要讓他畫畫,他就可以好幾個小時都乖乖的。”提到了畫畫的話題,時機剛好。於是滋子開口要求:“請讓我看看阿等的其他圖畫吧。”敏子立刻興奮地站起來,打開樓梯下的儲物櫃門,拿出了三本素描簿、兩本筆記本和兩張卷成筒狀的圖畫紙。“這些全部都是嗎?”數量真是驚人。“是的。除了更小的時候畫在廣告傳單背麵的已經不見了,其他我都很小心地保存下來。”她說素描簿裡多半是在學校裡畫的作品。“在小學,升上三年級後就可以自由選擇社團活動。阿等參加的是美術社。”換句話說,素描簿畫的是“正常的圖畫”,筆記本畫的是“不正常的圖畫”?滋子首先拿起卷成筒狀的圖畫紙。“這是阿等五年級和六年級時的暑假作業,”敏子又是高興又是難為情地說明,“兩張都得到很多的讚美,也參加過區裡的展覽。就是秋季小學生美術展,兩張都贏得金獎。”滋子點點頭,將圖畫紙攤開。第一張畫的是身穿圍裙的敏子。站在廚房裡,手拿菜刀切洋蔥。因為洋蔥的味道刺激,濕紅了眼眶。滋子不禁歎了一口氣。“畫得真好……”色彩豐富明亮,很能傳達出做菜的樂趣。明顯描畫出敏子肥胖的身材,肩膀、手臂的線條,握著菜刀的手指形狀也都表現得很準確。而且砧板上的洋蔥和剝好皮切成絲的洋蔥也呈現不一樣的質感。白色蒸氣很生動地從流理台旁正在燃氣灶上沸騰的鍋子中冒出。“他說是我在做燉菜時的畫麵。”敏子眼中泛起了淚水,“題目是《我的媽媽》。”五年級夏天所畫的這幅畫和那本筆記本裡的塗鴉,兩者實在不能相提並論,簡直差了三級以上。觀察實物畫出來的畫和再現浮現在腦海裡的影像的畫;正常的圖畫和不正常的圖畫。六年級暑假的作品則是畫的停靠在東京車站月台的新乾線。這一次讓滋子看得倒抽一口氣!“題目是《夏之旅》。”敏子說明。滋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能在一旁猛點頭。從車身的顏色來看,應該是東北新乾線吧。獨特的流線型車身,車頭在右手邊,往圖畫紙的深處延伸。車門開著,月台上有上下車的乘客,包括男女老幼,一共畫了八個人。最前麵有位站務人員,正在往駕駛室的方向前進。通知發車時間的時刻表、月台上的柱子、銀色屋頂的斜度、車窗的燈光、旅客手裡的提包等行李,每一樣都畫得很精確,用色也很適當。該是金屬的看起來就是金屬,該是布的就是布,該是水泥的就是水泥。而且裡麵確實有人群在走動。甚至可以感覺到正準備搭乘這輛新乾線出發的夏日旅客的興奮。遠近法的描繪技法也很精確,可以準確感受到新乾線的尺寸。“好厲害呀。”滋子發出讚歎,“我是不太懂兒童畫,但這張畫實在不像是小學生的水平,畫得實在太好了。”比起五年級的那張,技巧又更上一層樓了。“這是你們兩人一起去搭乘新乾線時畫的嗎?還是在月台上的寫生?”敏子縮了一下身體。“以我的收入,根本無法帶阿等去旅行。可是那孩子說想親眼看看新乾線,我便帶他去了車站。”“哦?”“暑假時乘客很多,在月台上實在沒辦法寫生,而且買月台票進去也隻能停留半小時。所以我拍了張照片,讓阿等回去後看著畫。”儘管如此還是充滿了現場感。好想讓他支起畫架,高興畫多久就畫多久,不知道會畫出多麼精彩的作品。“難怪老師會讚不絕口。”“謝謝您。”敏子吸著鼻子,“美工課的老師說阿等很有繪畫才能,最好能讓他走這條路。負責指導美術社的老師真的對我們阿等很好,阿等也很喜歡那位老師。”照理說上了小學之後,阿等的生活就應該繞著學校打轉。滋子心中產生想聽聽老師們怎麼說的想法。“萩穀女士,我可以去拜訪教過阿等的老師嗎?”“老師呀?”“是的,我想知道阿等在學校的情況。我會儘量注意,不給老師添麻煩。”阿等上的是櫻花小學,走路隻要十分鐘。小學六年換過三次班級,帶過阿等的班主任老師有三位,此外滋子還想采訪美工課的老師。“可以告訴我兒童谘詢所照顧阿等的老師的名字嗎?”敏子全都記得,滋子一一寫在記事本上。敏子像是有點不好意思,壓低嘴角說:“五六年級的班主任老師伊藤老師曾經說阿等是問題兒童,還很嚴厲地罵過他。”“我知道了,我跟他接觸會慎重。”接著滋子翻開素描簿,兩本是鉛筆和炭筆畫的素描,另一本則是水彩畫。這些圖畫都很精彩,不像是小學生的作品。其中最讓滋子驚訝的是阿等自己的右手的素描,那是一連五張不同角度、不同手指動作的傑作。“阿等是右撇子嗎?”“是的。”唯有長期反複觀察、描繪,才能畫得如此精確細膩。“就連我這個外行人也看得出他有才華,也難怪美工課的老師會那麼興奮。”對於滋子的極力讚賞,不知敏子是不是終於忍不住,成串的眼淚直流,她隨手拿起身邊的抹布就往臉上擦。“真的很……謝謝。讀書方麵,他總是漫不經心,又老是發呆,功課也就不怎麼樣。那孩子隻有繪畫最擅長了。”“可是萩穀女士,真是可惜了。至少那兩幅圖畫紙的作品應該要裱框掛起來呀。”“我也說過要裱框,可是阿等覺得很不好意思,說等以後畫得更好時再掛出來,這兩張先收起來。所以我……”敏子看向佛龕,對著阿等的照片點頭詢問,“對吧?”原來如此,阿等是個害羞的小孩。“那兩幅畫被拿去展覽的時候,阿等也說:‘媽你自己一個人去看,我不去。’還是我硬拉著他去的,到了現場他也隻是紅著臉低著頭不敢看。”對敏子而言,阿等就像是還在眼前一樣吧,跟她一起生活,每天說話,所以敏子顧慮到阿等會害羞。總有一天敏子會將阿等的畫掛在牆上細細地憑吊吧?到她能夠將這些畫當成“阿等的遺作”好好珍惜的時候。阿等不可能再畫出新的作品了。滋子小心翼翼地將素描簿和圖畫紙放回桌上,然後拿起了筆記本。比起素描簿,這些筆記本顯得破舊許多。跟寄放在滋子手邊的那一本一樣都是線裝的,其中一本的封麵已經脫落。敏子指著那一本說:“那是最舊的一本。阿等剛上二年級時畫的。這本筆記本不像是小學生用品,應該是在商業街購物抽獎拿到的。”“包括前幾天借給我的那本,從二年級到六年級,阿等一共畫了三本這一類的圖畫嗎?”“是的。”滋子拿出之前借的筆記本,三本並列放在一起。封麵脫落的那一本果然看起來最舊。“之前給老師看的那一本,我記得是阿等上六年級前的寒假時買的。我還跟他說過:這次的本子用得比較快呀。”也就是說前兩本用了四年,第三本則是一年就畫滿了?滋子借的第三本隻剩下兩三頁空白,這表示這些“不正常的圖畫”畫的速度變快了。一如逆時而行,滋子翻開了第二本筆記本。“那我要看囉。”和第三本一樣筆觸顯得非常幼稚。就像是幼兒蠟筆繪畫,甚至手法比第三冊還稚嫩。線條紊亂,也沒有用到遠近法。描繪的景物完全是二度空間,毫無立體感。房子是三角形和四方形的組合,人物也很符號化、簡略化。其中也有一張畫的是新乾線。跟那幅獲得金獎的新乾線圖作相較,根本無法想象是出自同一人,簡直可說是大人和小孩的程度之差。筆記本並非一頁接著一頁畫下去,常常是跳過好幾頁才有圖畫,而且隻畫到一半的畫也令人好奇。第三本筆記本當然也有空白跳過的部分,但沒有隻畫到一半的塗鴉,可見得阿等的繪畫進步了。第二本筆記本共有十五幅圖,其中出現人物的有九幅,被認為畫的是阿等和敏子的有三幅。第三本筆記本則有十九幅圖,人物有九幅,阿等和敏子隻出現在一幅圖畫裡。滋子注意到人物的膚色。九幅之中,有七幅用的是肉色,其餘兩幅皮膚塗成灰色,但都隻畫到一半。甚至還有一幅畫到一半後改用黑色蠟筆亂塗一氣。那是一幅畫有車子和人物的畫。另外一幅沒有被塗黑的,則是畫著類似大廈的高層建築,上麵站著人。人隻有頭和手,大樓也隻有上半部,底下空白,就像是沒有腳的鬼大樓一樣。敏子不安地看著一邊察看每一幅畫一邊做筆記的滋子。滋子接著翻開了第一本筆記本。這一本跳頁更厲害,幼稚程度也更嚴重。感覺阿等自己可能也搞不清楚在畫些什麼。到底是房子還是山呢?是太陽還是蘋果呢?顏色也亂塗,有的樹乾甚至還塗成鮮紅色。而且這一本裡沒有人物出現,就算有,也隻是一個頭、一隻手;或是(看起來像是)藍色的海洋裡,浮現黃色的遊泳圈,一雙腳伸出遊泳圈外;也有五個人頭並列,或是在紙張中心畫一顆大頭,在角落畫一顆小頭等。每個人頭都沒有五官、頭發,就像是白麵鬼一樣。第二本和第三本筆記本裡的畫上,至少還有用蠟筆點出來的眼睛、鼻子和嘴唇,偶爾還會加上眉毛。不過膚色都是肉色,沒有塗成灰色的。“這種類型的畫,阿等都不會將它們畫在素描簿上嗎?”敏子一臉不安地點頭。“是的,他說這種筆記本比較好畫,而且不是一般正常的圖畫,所以也不講究,一直以來他都隻用蠟筆畫。”“你所謂的‘不是一般正常的圖畫’,這是阿等的用詞嗎?阿等本人曾經這麼說過嗎?”“是的,他也說它們是‘不正常的圖畫’。”一如征求阿等意見似的,敏子看向佛龕。“在我眼裡看來……他似乎不是很樂意畫那些畫。”可是不畫出來,腦子裡就會塞滿“這些東西”,搞得他頭昏腦漲。滋子一邊數著圖畫的數量一邊翻頁,翻到第十二幅時,手停了下來。不隻是停了下來,而是整個人僵住了。這幅整頁畫著一棟咖啡色建築,是一棟有著三角形屋頂的兩層樓房。建築物正麵,三角形屋頂尖端的正下方,有一扇窗戶,玄關的門邊也有類似縫隙的狹長窗戶。滋子認出了這棟房子。頸背和手臂立刻起了雞皮疙瘩。這是“山莊”。這棟房子的形狀、窗口位置,她不可能記錯。在那之後,滋子一天也沒有忘記過。那是九年前滋子被牽扯進去的連環殺人案凶手的秘密基地。滋子一隻手掩住嘴巴。她的手止不住地發抖,連筆記本的紙頁也跟著顫動。“老師?”敏子擔心地探出身子詢問。滋子無法回答,她說不出話來,眼睛直盯著那幅畫。那是一幅完全沒用到遠近法,很平麵的圖畫。由於沒有畫出地麵的線條,三角形屋頂看起來就像是飄浮在半空中,在房子下麵的是……人的手。手肘以上的部分沒有畫出來,就好像從那裡的地麵伸出對著天空,一隻又一隻。滋子用力閉上眼睛再睜開,仔細計算數量。一共是十三隻手。因為手指的長度都一樣,無法分辨是左手還是右手。每一隻手的手指都拚命伸展,仿佛想抓住什麼似的,又好像是在求助。所有的手都塗成了灰色。“山莊”是主使行凶的青年的彆墅。那本來是他母親所有的,他將母親殺死後據為己有,而且還將母親的屍體埋在庭院裡。就目前已知的事實,那是他犯下的第一起命案,一切凶行就此開端。青年被逮捕後,搜查科開始挖掘庭院,一具接著一具腐化的屍體或遺骨被挖了出來。那是一場令人感覺沒有止境的恐怖挖掘行動。埋葬在“山莊”庭院裡的遺體數量,包含他母親的——累計達十三人。滋子合上筆記本,雙手撐著地板站起來。因為害怕一開口會吐出來,隻好默默地衝向廁所。敏子嚇得趕緊讓路。一衝進廁所,滋子便彎腰跪在馬桶邊嘔吐。她的雙膝不停地顫抖,要是不扶著洗臉槽幾乎站不起來。還好隻是一股酸水湧上喉嚨,沒有吐出什麼,倒是冷汗流了一身。她慢慢地按下衝水把,將馬桶衝淨。看著水嘩啦嘩啦地流動,心情逐漸恢複平靜。廁所打掃得很乾淨,彌漫著檸檬芳香劑的氣息。滋子洗完手,深呼吸一口氣、兩口氣,整理好儀容,告訴自己:沒事了、沒事了。千萬不能被打敗!必須冷靜思考。那名連環殺人案的凶手——名叫網川浩一的青年行蹤敗露,警方正式進入“山莊”搜索是在一九九七年的三月初。“山莊”位於群馬縣冰川高原北部的彆墅區,入夜之後氣溫很低,連呼出來的空氣都會凝為白霧,踩過的地麵儘是碎裂的霜枝。萩穀等生於一九九三年二月十日。“山莊”開始挖掘出死者時,他才剛滿四歲,不可能實時掌握案件的報道。剛才敏子不是說過:第一本筆記本是阿等小學二年級開始畫的。就算剛上二年級的他畫了那些畫,也不過是七八歲大,距離案發已經過了四年多。案發之後四年,這時間有些不上不下。網川的公審進行慢如象步,到一審終了的死刑判決,又足足等了兩年。等待期間,當年的衝擊已然淡薄,判決的時程又毫無下文,該刑案就像是被遺落在山穀裡,不再受到世人的矚目。加上在其他地方陸續發現的屍體,遭到網川和他的共犯(滋子個人認為那個年輕人就像是奴隸般的附屬品)下毒手的被害人多達十六人。如此駭人聽聞的重大刑案,自然為當時的媒體所爭相報道,從逮捕到第一次公審,喧騰長達半年之久。這雖然是空前絕後的案件,但社會的關心卻不可能持續好幾年。儘管每次公開審判仍有媒體報道,然而一次比一次的篇幅要小很多。在那之後,電視台也偶爾會以該刑案做成新聞專題或報道節目的題材。很有可能萩穀等在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看到了電視上的影像,從而知道“山莊”和該案件,所以才畫出那張畫。就算是他口中的“不正常的圖畫”,但想來應該是當時看到後描繪下來的。是他回憶看到過的影像所畫成的畫。絕對不可能是“山莊”的模樣和埋在庭院裡的斷手在他腦海中“不停打轉”!滋子再一次深呼吸。對了!那其實是一種比喻性的畫。隱藏在“山莊”裡的屍體,沒有一具是暴露在外的,就連手也沒有伸出地麵,因此挖掘時費了很大的功夫。網川並沒有說出什麼人埋藏在哪裡——或許他自己也已經忘了,這造成了挖掘的困難。十三隻斷手。十三具屍體。那不過是阿等聽到數字後,才表現在圖畫上的。不管是哪個節目,隻要播出“山莊”的影像,肯定就會提到其中掩埋了多少具屍體。滋子走出廁所,站在小型洗臉台前潑水洗臉,借用敏子家的毛巾擦乾後走回客廳。敏子一臉不安地坐著等她。“老師,您還好吧?”敏子擔心地碰了一下滋子的手臂。“不好意思,借用了府上的洗手間。”“哪裡不舒服嗎?”“沒有,我還好。真是不好意思。”滋子一坐回原位,敏子小心翼翼地細細觀察滋子,壓低了嗓門說道:“請問……老師,我這樣問有點失禮……”“什麼?”滋子舉起已涼的紅茶,一飲而儘。“您該不會是懷孕了吧?”滋子差點嗆到,沒想到敏子居然以為是害喜。“沒有,怎麼可能,沒有的事。”“哎呀呀,真的嗎?”敏子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失望的神色,“我還以為有了呢。”不管前因後果,單看滋子那副模樣,的確也隻能那麼解釋吧。可是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而且眼前的這個人知道她和以“山莊”為背景的那樁案件有關聯。滋子正是因為該事件而受到媒體注目,也因為寫了相關報道才讓萩穀敏子誤以為她是“名記者”。因此對方是否多少也對這幅畫的意義有所了解呢?是否對方也早已預知這會讓滋子感到震驚呢?還是不至於?“為了讓老師換換口味,我來泡些煎茶吧?”滋子啞然看著敏子起身往廚房走去的圓胖背影。看來應該是不可能的。這個人根本看不懂阿等的這幅畫,或許她也從來都沒有仔細看過。就算看了,也並沒有從中讀取任何意義。她是那種不太會深入思考的人。她的人生忙到沒有時間也沒有必要如此。“萩穀女士,”滋子儘量保持平靜,緩緩地開口道,“在讓我看這些筆記本之前,你自己是否已經看過了呢?”敏子立刻回答:“是,我看過了。”果然,她看了,但是毫無反應。儘管她因為那個案件而知道滋子的存在。“你在超市的同事,也就是秋吉太太,是否也看過這三本筆記本?”“沒有,我隻讓她看過最早給老師看的那一本,另外就是那邊的水彩畫和所有的素描簿。”由於秋吉太太說這些畫得都很好,還有沒有其他作品,因此敏子才拿出了第三本筆記本。“因為畫在筆記本裡的畫,就屬那本比較像樣。可是跟素描簿裡的畫相比,畢竟還是很奇怪吧。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才拿出來給她看。”假如當時也拿出第一本筆記本,說不定秋吉太太會發覺那一點。“我再確認一次,認出蝙蝠造型風向儀那幅畫的也是秋吉太太嗎?”“是的。”敏子將裝有煎茶的杯子端上桌後坐下,“我連……北千住曾發生那種事件都不知道。”假如沒有秋吉太太這號人物,敏子就不會去找滋子,滋子也不會出現在這裡了。“之後你和秋吉太太說過什麼嗎?”“有關和老師見麵的事嗎?”“嗯,你告訴過她嗎?”敏子有些難為情地笑了。“其實我沒說呢。”“秋吉太太什麼都沒問嗎?她不可能沒興趣吧?”“她那個人忙得很……該怎麼說呢……就是交遊廣泛。”敏子的苦笑一如附近家庭主婦閒聊八卦時的笑容。“她人是很好,就是喜歡湊熱鬨。不過很容易就忘記,馬上轉移到新的目標,很善變的。假如我告訴她要跟老師見麵……她最喜歡名人了,肯定會搶著出頭,”敏子說,“這麼一來就會造成老師的困擾。幸好秋吉太太好像也忘了,我就趁機裝作沒這回事。”滋子放心了,感覺這樣也比較好。不隻是土井崎茜的事情,一旦九年前的“山莊”一案也被拿來跟“阿等的超能力”一起炒作,恐怕就不能安然地進行調查了。“不好意思,可否請你以後也繼續保持沒有這麼一回事的樣子。”“好,我會照老師的要求去做。”送上來的煎茶搭配著可愛的花朵形狀的果子,用漆器碟子裝著。滋子深深感受到敏子待客的用心。在這認真打掃整理過的房子裡,敏子勤奮工作、絕不偷懶。從她對秋吉太太的因應之道,不難窺知其識人之明與處世哲學。萩穀敏子絕非笨女人,她不愚蠢,自有其判斷能力。隻不過遇到A和B、B和C聯結時,她不會當場也將A和C聯結起來。可是她一旦心有所動,就會勇往直前。於是,不好出風頭、也不喜歡媒體的她,隻為了秋吉太太的一句話而跑遍電視台、出版社,最後找上了滋子。這是因為她從來不會突然做出理智(不過與理智無關,超能力本來就不可能存在的)而清醒的思考。滋子在心中告誡自己必須謹言慎行,千萬不能將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對方從而誤導這個人。對敏子來說,這是她的“服喪過程”,滋子必須儘可能避免傷害到敏子;尤其不能害她跟著自己魯莽行事。“萩穀女士,阿等畫這些畫時,你都會在旁邊看著嗎?”“不,我幾乎沒有……”“所以是他畫完後給你看的?”“這個嘛……要看是什麼樣的內容。比方說那張梅花的畫,其他還有一些我們一起出去回來後畫的畫會立刻給我看,不過……”敏子說到一半,不知如何說明,滋子耐心等候。“這些筆記本上的畫,他其實不太喜歡讓我看。阿等說因為畫得不是很好,讓彆人看到覺得很丟臉。”“那你是偷偷看的嗎?”敏子有些在意地看了一眼佛龕裡的阿等。“不……那是因為我……就算是他的母親……也覺得這麼做不應該……”“我覺得你很棒。”看著敏子困窘地扭動身體,滋子不禁出言鼓勵:“說什麼小孩也有隱私權,是獨立的個體;可是儘管心裡明白,偏偏很難做得到,這不就是天下父母心嗎?”敏子顯得更加難為情。“我不是那麼想的,我隻是很擔心,不知道阿等畫了些什麼。尤其是他開始去兒童谘詢所後,就更那個了……您知道。”“你在兒童谘詢所提起過阿等筆記本上的圖畫嗎?”敏子因困窘而鬆弛的臉頰再次繃緊,她停頓了一下才回答:“沒有。”“那對學校的老師呢?”她搖搖頭。“阿等拜托我不要告訴彆人他畫了那些奇怪的畫,他說那是我和他之間的秘密。”滋子眯起了眼睛。“你確實守住了那個秘密。”敏子仿佛要為自己辯解般急忙道:“可是我剛才也說過那孩子常常會讓我看筆記本,告訴我畫的內容,所以我做夢也沒想到會是什麼壞事。嗯……是的,這是真的。因此直到阿等過世後,我才全部看完這三本筆記本,但也隻是因為這些是那孩子留下來的畫。”滋子安慰敏子,然後將三本筆記本一字排開。“那麼可否請你就記憶所及,將這些筆記本中阿等主動給你看的、告訴你內容的畫指出來給我看呢?不用說得太詳細。”敏子側著頭開始翻閱筆記本,手指的動作有些踟躕,好不容易才開口解說。她指出的要不是有她和阿等一起出現的畫麵,要不就是兩人一起去過的某處的風景畫,阿等說的內容也很天真無邪。三本筆記本翻下來,一共隻提到了九幅畫。“對不起,我記得不是很清楚。”敏子提到的那些畫並不包含“山莊”的畫。阿等默默地畫了這幅畫,也沒有對母親作任何說明。他是不想說,還是沒什麼好說?對滋子而言,隻要能確認這一點就夠了。假如阿等是從新聞圖片或電視畫麵獲得作畫的題材,就應該有辦法找到。“我知道了,謝謝你。”剛才,滋子並沒有看到第一本筆記本中“山莊”那幅畫後麵的幾頁,因此這一次她改從後麵翻起,後麵還有兩幅圖。一幅是從窗戶看出去的住家風景,但不像是這棟房子的窗口。畫法很籠統,並列的屋頂就像是三角形的波浪一樣。另外一幅畫的是鳥籠裡的小鳥,小鳥塗成黃色,應該是金絲雀吧。包括偕樂園的梅花和這兩張畫,很明顯應該屬於素描簿裡的題材,阿等卻畫在筆記本裡,而且筆觸幼稚。難道說,不同於畫新乾線,他沒有看著實物或照片,靠記憶就隻能畫出這種圖畫嗎?還是他自有明確的區分,即使是風景畫,這幾幅是在頭昏腦漲時所畫的;與素描簿上的作品從一開始就大不相同呢?滋子再度翻開“山莊”的畫。心臟又一次猛然受到衝擊,所幸也僅止於此,臉上表情沒有產生變化。三角形的屋頂、十三隻斷手——滋子仔細地端詳。這次發現剛才沒有注意到的東西。在左下方。乍看之下,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甚至有點像是畫錯了的汙點。隻是它有形狀,就跟斷手一樣,冒出於空白的地麵之上。滋子睜大眼睛,凝視著那一點。那是個——瓶子,瓶子的上半部。很像是個紅酒瓶,被埋在地下,隻有瓶頸以上的部分露在地麵上。滋子為了保持鎮靜而屏住呼吸。“山莊”的庭院裡埋有香檳王的酒瓶。網川他們在埋藏某一名被害人時,曾經埋下酒瓶作為記號。他們隻有一次曾這麼做,所以隻有一個酒瓶。滋子沒有實際看過那個酒瓶。在警方對“山莊”完成大規模的搜索行動之前,媒體是無法進入的。等到該建築內部開放允許攝影時,庭院已被整個挖過,連樹木也被連根掘起,早已看不出原來的景象。當然,香檳王的酒瓶也被清除了。警方應該持有當時拍攝的現場照片吧,但並沒有公開。一般人甚至不知道香檳酒瓶的存在,這是滋子親自從一名刑警口中聽來的信息。電視上絕對不允許播放該影像。酒瓶還在庭院裡的那期間,是不允許攝影人員進去的。可是為什麼阿等能畫出香檳酒瓶呢?為什麼那東西會出現在這裡?是第三隻眼!昭二說的話在滋子的腦海裡一閃而過。星期三最無聊了。因為這天米琪要上補習班,不能一起回家。少女嘟著嘴在心中嘀咕。米琪除了上補習班還學很多課程,有遊泳,還有英文會話。不過若是上那些課,她會先回家一趟,因此兩個人放學後還是可以一起走回去。但去補習班的日子就不同了。米琪的媽媽會開車到學校後門來,直接帶米琪走。聽說米琪上的補習班很遠,坐電車得經過五個站,所以她媽媽才會開車來接。我們家就連下雨天也不會有人來接我。一個人站在紅綠燈前,少女重新背好看起來頗沉重的書包。馬路對麵隻站著一位手拄拐杖的老爺爺,他腰躬得很深。少女和老爺爺兩人常常會在這個十字路口擦身而過。有一次她跟媽媽提起這事,媽媽說那是因為這附近有整形外科醫院的關係。那個老爺爺為什麼要整形呢?綠燈亮了,少女趕緊過馬路。由於老爺爺走路很慢,少女過了一大半的馬路才和老爺爺錯身,聽見老爺爺咳嗽。原來他感冒了呀。整形外科也能治療感冒嗎?前一陣子米琪說過,一個星期隻上一次補習班還是趕不上功課,得去兩三次才行。這麼一來無聊的日子就不隻是星期三了,好討厭喲!於是我也吵著說要上補習班,可是爸爸媽媽卻說沒有人讀小學四年級就開始上補習班的。重點是我們家沒有那種閒錢。家裡又不是隻有你一個小孩要養!居然說那種話,那萬一我變成了笨蛋該怎麼辦?爸爸和媽媽根本就不在乎我嘛!一個人默默走在路上時,腦海裡會蹦出許多的話,偏偏沒人可以說。少女沒辦法,隻連蹦帶跳地哼唱著歌曲。心情無聊,唱出來的也是無聊的歌。走在人行道上,在第一個街角向右轉,道路變得狹窄,也沒有護欄了。道路兩旁林立著許多房子。有帶大庭院的房子,有立麵很小的房子,也有的房子前私人轎車停放後車頭突出於路邊。走在這樣的路上得隨時注意前後左右,因為不得不走在路中央才行。媽媽說在這種地方被車子撞上了隻能怪自己倒黴。一個人連蹦帶跳地走路,感覺也不那麼好玩。少女停止跳躍,一臉不高興地繼續走路,來到了下一個轉角,突然停下腳步,想了想。平常和米琪邊走路邊聊天,都會在這裡左轉。其實直走下去,離自己家和米琪家都比較近,她們卻故意繞遠路。因為兩位媽媽要她們那麼做。“千萬不要走那條路!”“聽到了嗎,你們一定要繞路走哦。”問為什麼,隻回答不為什麼。繼續追問為什麼,告訴我理由嘛,媽媽就會生氣。你敢不聽媽媽說的話嗎?為什麼不能像米琪一樣做個乖孩子呢?當我回答說因為米琪家很有錢,她的爸爸和媽媽人都很好,所以米琪當然可以很輕鬆地做個乖孩子,結果就被打了。米琪說她知道為什麼不可以走那條路,因為她媽媽告訴過她。從轉角數過來的第三間房子,曾經有警察上門過。聽說那戶人家常有許多不好的傳聞。還說有女生走過去,那個被警察抓過的叔叔就會跑出來跟她說話。然後帶進屋子裡做很多壞事。帶進屋子裡要乾什麼呢?我才不怕手被抓住呢!就算對方說要給我東西,我也不會跟他去。因為我知道大人都是騙人的。可是米琪卻很害怕,她說她並不是怕被媽媽罵,而是真的很害怕那間房子。站在路上,少女一臉固執地思索著。要不今天自己一個人直走這條路回家吧?我今天經過第三間的那棟房子哦。晚飯的時候,我要這麼跟媽媽說。經過那棟房子前麵根本不會有事!不知道媽媽會不會生氣。就算她會生氣也沒關係,她再怎麼生氣,我還是要走。我要跟媽媽說,直到她答應我去跟米琪上同一家補習班為止,否則我就會一遍又一遍地走。好,決定了。少女背好書包,直走過去。她故意走得很慢。我什麼都不怕,有什麼好怕嘛。雖然有很多不喜歡的事倒是真的。我不喜歡不肯幫我說話的爸爸,也不喜歡隻知道寵妹妹的媽媽,還有動不動就罵人的老師。其實搞不好自己對於家裡有錢、爸爸媽媽又對她很好的米琪也是打從心裡不喜歡吧。那個被警察抓過的叔叔,真的是壞人嗎?萬一他比爸爸媽媽還要好的話,會怎麼樣呢?也許我會喜歡那個人也說不定。一步一步,慎重地前進,背後的書包也跟著搖晃。從轉角數過來第三間是兩層樓的房子,四四方方的形狀。灰色的外牆,上麵有許多因為下雨而弄臟的汙漬。不像是水泥蓋的房子,也不是木造的。四方形的房子有著四方形的窗戶,隻有玄關的門是長方形的,上麵塗著亮得嚇死人的黃色油漆。少女站在第三間房子的門前。站在路中央,左顧右盼張望著周遭。一個身穿白襯衫的叔叔手拿著超市的塑料袋正要穿過前麵的十字路口。其他就沒有彆的人了。隻有我和這間四方形的房子。不對,房子倒是很多,可是隻有這間房子看起來有孤獨的感覺。是因為它的形狀跟其他房子都不一樣嗎?顏色不一樣?還是因為看起來很不可愛的關係呢?就像我一樣。四方形的窗戶上都裝上了鐵欄杆。許多小區和公寓的窗戶上也都裝有鐵欄杆,媽媽以前告訴我說那是為了不讓小偷跑進屋子裡才裝的。可是這間房子窗戶上的鐵欄杆不太一樣,感覺好像電視劇裡看到的監獄哦。對了,監獄不就是被警察抓去的人住的地方嗎?這房子裡果然是住著被警察抓過的人,所以才會裝這種鐵欄杆吧。“鈴——鈴——”的聲音響起,少女嚇得跳了起來。原來是後麵有自行車駛近,少女趕緊躲到路邊。騎自行車的是一個很瘦的女人,一位阿姨,她身上的衣服顏色很漂亮。阿姨將自行車停在那個四方形的房子前麵,就在玄關的門邊,一樓窗戶的鐵欄杆正下方。阿姨下車後,將支架撐好,從自行車前麵的籃子裡拿出手提包,開始翻找東西……這時她注意到一直在看著她的少女。阿姨的臉色很不好,眼睛混濁。她由上到下打量著少女,差一點就要開口說話了,卻還是什麼都沒說。阿姨拿出了鑰匙,將自行車鎖上。接著用彆的鑰匙開門。擦。砰。亮黃色的門開了又關,阿姨消失在四方形的房子裡。當門打開的那一瞬間,可以看見玄關裡麵的地麵上散落著許多運動鞋。少女不停地眨眼,試圖將看到的影像從眼瞳刻到內心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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