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巨人的隕落 肯·福萊特 17461 字 5個月前

菲茨赫伯特伯爵時年二十八歲,他的家人和朋友稱他菲茨,在英國富豪榜上排第九位。他不用做任何事便可掙得巨額收入。一菲茨赫伯特伯爵時年二十八歲,他的家人和朋友稱他菲茨,在英國富豪榜上排第九位。他不用做任何事便可掙得巨額收入。他隻是繼承了威爾士和約克郡成千上萬畝的土地。農場賺不了什麼錢,但地表以下蘊藏著煤炭,通過頒發采礦許可,菲茨的祖父變得非常富有。顯然是上帝打算讓菲茨赫伯特家族來統治自己的同胞,過上體麵的生活,但菲茨覺得自己沒有完成上帝的旨意。他的父親——以前的伯爵——完全是另一種人。他是一名海軍軍官,在1882年轟炸亞曆山大港後升為海軍上將,他還當過英國駐聖彼得堡大使,最後成了索爾茲伯裡勳爵政府的大臣。保守黨在1906年的大選中失利,菲茨的父親在幾個星期後去世——菲茨肯定,國王陛下的政府由大衛·勞埃德·喬治和溫斯頓·丘吉爾這些不負責任的自由黨人接管,加快了父親的死亡。菲茨接過了他在上議院的席位,成為一名保守黨的上院議員。他講一口流利的法語,也能勉強說幾句俄語,本來希望有朝一日成為自己國家的外交大臣。遺憾的是,自由黨繼續贏得選舉,他再沒有任何機會當上政府大臣了。菲茨的軍事生涯同樣平淡無奇。他曾在桑德赫斯特陸軍軍官培訓學院學習,在威爾士步槍團待了三年,結束時獲得陸軍上尉的軍銜。結婚後他放棄了全職軍人生涯,但成了南威爾士本土部隊的榮譽上校。不幸的是,一位名譽上校永遠也不能獲得勳章。不過,他也有一些值得驕傲的事情,當列車呼呼冒著蒸汽穿過南威爾士山穀時,他這樣想著。在以後的兩周時間裡,國王將要造訪菲茨的鄉間彆墅。英王喬治五世和菲茨的父親年輕時曾在同一條船上當過水手。近來國王表示希望了解年輕人的想法,菲茨便籌劃著舉辦一場私密的家庭宴會,讓國王陛下認識一些年輕人。現在,菲茨和他的妻子碧正趕往他們的彆墅,提前做好一切準備。菲茨十分珍視傳統。沒有任何人類已知的傳統勝過君主、貴族、商人和農民這種安定舒適的秩序。但現在,望著車窗外麵,他看到英國人的生活方式正經受著一百年來國家所麵臨的最為嚴重的威脅。一度綠意盎然的山坡被煤礦工人的排屋覆蓋,猶如害了枯萎病的灰黑色杜鵑花叢。在那些肮臟的茅屋裡談論著共和政治、無神論,還有叛亂。法國貴族被推上大車送去斷頭台的曆史剛剛過去一百來年,如果那些肌肉發達、灰頭土臉的礦工為所欲為,同樣的情況也會在這裡發生。菲茨情願放棄他來自煤炭的收入——他對自己說——隻要英國能夠回到一個更加簡單淳樸的時代。王室是一個抵禦暴動的強大堡壘。不過,菲茨很為這次來訪感到緊張,儘管同時也頗為自豪。容易出錯的地方實在太多了。跟皇室打交道,任何小小的疏忽都可能被視為粗心大意的跡象,繼而變成失禮。周末的每一個細節都會傳出去,由訪客的隨身仆從傳給其他仆從,再從這些仆從傳到雇主那裡,倫敦社交場的女人們很快就會知道諸如給國王的枕頭太硬、土豆做得不好吃或弄錯了香檳酒的牌子這類事。菲茨的那輛勞斯萊斯“銀色幽靈”等候在阿伯羅溫火車站。碧坐在他身邊,車子開了三裡多地到達泰-格溫,他的鄉間彆墅。毛毛雨下個不停,威爾士常有這種天氣。“泰-格溫”是威爾士語,意思是白色的房子,但現在這個名字是種諷刺。這裡任何東西上都覆蓋了一層煤灰,這座房子也不例外。一度潔白的石塊現在已經成了灰黑色,女士們不小心蹭到牆壁,衣裙就會染上汙漬。儘管如此,它仍是一座宏偉的建築,汽車骨碌碌開上車道時,菲茨的心裡充滿了驕傲。泰-格溫是威爾士最大的私人住宅,有兩百間客房。當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有一次跟妹妹茉黛數窗戶,一共有五百二十三扇。房子是祖父建造的,三層樓的設計排列十分討人喜歡。一樓的窗戶又高又大,讓充足的光線照進大會客廳。樓上有數十間客房,閣樓上是數不清的傭人的狹小臥室,斜屋頂的一長溜天窗顯露出它們的位置。三百多畝花園是菲茨的快樂之地。他親自監督園丁,作出種植、修剪和移罐等決定。“這座房子十分適合國王參觀。”他說。車子停在了宏偉的門廊前麵。碧沒有搭話,旅行讓她脾氣不好。下了車,菲茨受到了格雷特的迎接,那是他的比利牛斯山犬,個頭像熊一樣,上前舔著他的手,然後在院子四周撒歡跑跳,以示慶祝。菲茨在他的更衣室脫掉旅行的衣服,換上柔軟的棕色花呢外套,隨後穿過連通門來到碧的房間。碧的俄國女仆尼娜正在把那頂精致帽子上的彆針拔下來——碧為這次出行穿戴的。菲茨在梳妝鏡裡瞥見碧的臉,感覺心臟好像漏跳了一拍。他被帶回四年前聖彼得堡的舞廳,在那裡他第一次見到這張漂亮得讓人難以置信的臉蛋,被金色卷發環繞著,顯得完全無法馴服。此刻也是,她麵帶慍怒,倒讓他覺得有種奇異的誘惑力。一次心跳的短暫瞬間,他便認定這是所有女性中他最想娶之為妻的人。尼娜已屆中年,手很不穩——碧經常讓她的仆人緊張。就在菲茨看她的工夫,一根針紮到了碧的頭皮,她驚叫了一聲。尼娜臉色蒼白。“非常抱歉,殿下。”她用俄語說。碧從梳妝台上抓起一根帽針。“你試試什麼感覺!”她叫道,朝女仆的胳膊上紮去。尼娜哭了起來,從房間裡跑了出去。“我來幫你吧。”菲茨用和緩的語氣對他的妻子說道。她仍然不肯消氣:“我自己弄。”菲茨走到窗前。十幾個園丁在灌木叢裡修修剪剪,裝飾草坪,耙出碎石。有幾種灌木正在開花:粉色莢蒾、黃色迎春花、金縷梅,還有散發香氣的金銀花。花園遠處的山坡呈現出一條柔軟的綠色曲線。他必須對碧保持耐心,時刻記住她是個外國人,身處在一個陌生國家,遠離自己的家人和她熟悉的一切。他們結婚後的最初幾個月這麼做還算容易,那時他還沉醉於她的模樣、氣息和肌膚的柔軟觸感。現在就有點兒費勁了。“你去休息一會兒吧,”他說,“我去找皮爾和傑文斯夫人,看看他們那邊有什麼進展。”皮爾是仆役長,傑文斯夫人是管家。統籌雇工是碧的分內事,不過菲茨為國王的到訪緊張不安,也樂意找個機會參與。“等你恢複好了,我就把結果報告給你。”他掏出他的雪茄煙盒。“不要在這兒抽煙。”她說。他把這話當作同意的表示,往門口走去。臨出門他又停了一下,說:“對了,你能不能彆在國王和王後麵前這樣?我是說彆動手打仆人。”“我沒打她,我紮她一針是讓她有個教訓。”俄國人喜歡做這種事情。當年菲茨的父親抱怨聖彼得堡英國大使館的仆人懶惰,他的俄國朋友說他打得不夠。菲茨對碧說:“讓君主見到這種事情是很難堪的。我之前告訴過你,在英國不能這麼做。”“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大人帶我去看三個農民受絞刑。”她說,“我母親不喜歡,可我爺爺堅持這麼做。他說:‘這是教你懲罰你的仆人。如果他們犯了粗心大意和懶惰這種小錯你不扇他們,不用鞭子抽他們,他們最後就犯下更大的罪過,死在絞刑台上。’他告訴我,從長遠來看,放縱底層是殘酷的。”菲茨開始失去耐心。碧回憶自己那擁有無限財富、任性放縱的童年,被一大群順從的仆人和成千上萬快樂的農民簇擁著。如果她的祖父一直活著,這種生活可能還會持續;但家族財富已經被碧的酒鬼父親和脆弱的哥哥安德烈揮霍殆儘,他們一直在賣木材,卻從不補栽一棵樹。“時代變了,”菲茨說,“我請你——可以說是命令你,不要讓我在國王麵前為難。我希望這些話你都聽明白了。”他走了出去,關上房門。他沿寬闊的回廊走著,心煩意亂,有點傷感。他們剛結婚時,這類齟齬讓他惶惑不安,感到後悔;現在他已經習以為常了。是不是所有的婚姻都這樣?他說不清。一個高個兒仆人正在擦門把手,他直起身子靠牆站著,眼睛垂下來。泰-格溫的雇員都受過培訓,伯爵經過時就要這樣做。在某些大宅邸裡,雇工們還得麵對牆壁站著,但菲茨認為這太封建了。菲茨認識這個人,看過他在泰-格溫雇員和阿伯羅溫礦工的板球比賽上的表現。他是一個很好的左手擊球手。“莫裡森,”菲茨想起了他的名字,“去叫皮爾和傑文斯夫人來書房一趟。”“好的,閣下。”菲茨走下大樓梯。他娶碧是因為癡迷於她,但也有一個理性的動機。他夢想著創立一個大英俄王朝,統治地球上的大片土地,就像哈布斯堡王朝幾個世紀裡統治了歐洲部分地區一樣。但那樣他就需要一個繼承人。碧的心情意味著今晚不會歡迎他到她的床上睡覺。他可以堅持,但這樣做終究不能讓人滿意。上一次同房還是兩個星期以前。他雖然不希望自己的妻子熱衷這件事,但兩個星期也太長了。他的妹妹茉黛已經二十三歲,但還是單身。再說,就算她生了孩子,大概也會被培養成狂熱的社會主義分子,把家裡的財富拿去印刷宣傳革命的小冊子。他已結婚三年,現在開始擔憂起來。碧隻懷孕過一次,是去年,但她在三個月的時候不幸流產。這件事發生在他們兩人發生爭吵之後。菲茨取消了前往聖彼得堡的計劃,碧為此大吵大鬨,哭著說她想回家。菲茨堅持己見——畢竟一個男人不能被自己的妻子牽著鼻子走——但她的流產讓他內疚,覺得一切都怪自己。若是她能再次懷孕的話,他要絕對保證樣樣事情都依著她,不能讓她不高興,直到孩子生下來。他把這件煩心事放在一邊,走進書房,在皮革鑲嵌的辦公桌前坐下,擬出一個單子來。一兩分鐘後,皮爾帶著一個女仆走了進來。仆役長是個農民的小兒子,他那長滿雀斑的臉和黃白相間的頭發看上去像個戶外乾活的人,但他自打工作以來便在泰-格溫當仆人。“傑文斯夫人一直不舒服了,閣下。”他說。菲茨早就不再費心去糾正威爾士仆人的語法了。“是胃部。”皮爾悲哀地補充道。“不用跟我細說了。”菲茨看著女仆,這是個二十歲左右的漂亮女孩,隱約有些麵熟。“這是誰?”女孩自己說話了。“艾瑟爾·威廉姆斯,閣下,我是傑文斯太太的助手。”她帶著南威爾士山穀那種輕快的口音。“好的,威廉姆斯,你太年輕了,乾不了女管家的工作。”“如果閣下願意的話,傑文斯夫人說,您可以從梅費爾帶一個管家來,但她希望在這期間我能提供滿意服務。”她說“滿意服務”時,眼睛是不是忽閃了一下?儘管她回答得恭順有禮,看起來卻有點兒得意忘形。“很好。”菲茨說。威廉姆斯手裡拿著一個厚厚的筆記本,另一隻手攥著兩支鉛筆。“我去傑文斯夫人房間看過她,她感覺還好,把一切從頭到尾向我交代過了。”“你為什麼帶了兩支鉛筆?”“以防萬一哪支斷了。”她說,隨後笑了笑。女傭不應該在伯爵麵前眉開眼笑,但菲茨忍不住也對她笑了一下。“好吧,”他說,“告訴我你在本子裡寫了什麼。”“三件事,”她說,“客人、雇員,還有物資。”“很好。”“從閣下的來信我們得知會有二十位客人。大多數人會帶著一兩個私人隨從,就算平均兩個吧,這就有額外四十人需要住宿。所有人都是星期六到達,星期一離開。”“很正確。”菲茨感到既快樂又憂慮,這種複雜的情緒是他在上議院第一次講話時經曆過的——他為這件事感到興奮,同時又擔心自己做得不好。威廉姆斯接著說:“國王陛下肯定住在埃及套房。”菲茨點點頭。這是最大的一套房間。屋裡貼著埃及神廟主題的裝飾壁紙。“傑文斯夫人建議其他房間也打開,我在這邊記下了。”“在這邊”是當地的說法,發音讓人聯想到一種中世紀的刺繡掛毯。其實是贅述,意思跟“這邊”一樣。菲茨說:“給我看看。”她走到辦公桌旁邊,把打開的本子放在他麵前。房子裡的雇員必須按規矩每周洗一次澡,因此她身上並沒有工人階級常有的那種糟糕氣味。實際上,她溫暖的身體透著一股如花的清香。也許她偷用了碧的香皂。他讀了一下她列出的單子。“好吧,”他說,“公主可以給客人分配房間,她可能有十分不同的意見。”威廉姆斯翻了一頁。“這是所需要的額外人員名單:廚房要六個女孩,擇菜和清洗。兩個手乾淨的男人在桌上幫忙。三個額外打掃房間的女仆。還要三個男孩負責靴子和蠟燭。”“你知道我們去哪兒找這些人嗎?”“哦,是的,閣下,我已經拿到以前在這兒工作過的當地人的名單,如果這還不夠,我們就請他們再推薦彆人。”“注意,不要有社會主義者,”菲茨不安地說,“他們可能會跟國王談論資本主義的罪惡。”永遠都彆想弄明白那些威爾士人。“當然,閣下。”“物資的情況呢?”她又翻過一頁。“這是我們需要的,根據以往舉辦的家庭宴會列出的。”菲茨看了看列表:一百個麵包,二十打雞蛋,四十五升奶油,九十斤培根,六百三十五斤土豆……他感到有些厭煩了。“我們是不是把這先放一放,等公主決定菜單之後再說?”“這些東西都得從加地夫運來,”威廉姆斯答道,“阿伯羅溫的商店無法應付這麼大的訂單。甚至加地夫的供應商都需要特彆留意,確保當天他們有足夠的數量。”她說得對。他很高興她來負責這些。他發現她具有提前計劃的本事,這是一種罕見的品質。“我的軍團裡能有像你這樣的人就好了。”他說。“我穿不了卡其布軍服,不適合我的膚色。”她莽撞地回答。仆役長很生氣:“喂,喂,威廉姆斯,不要無禮。”“對不起,皮爾先生。”菲茨覺得錯在他自己,跟她說了句玩笑話。總之他並不介意她的魯莽。事實上他倒很喜歡她。皮爾說:“庫克已經提出幾個菜單的建議,閣下。”他遞給菲茨一張臟兮兮的紙,上麵是廚師小心而稚氣的筆跡,“可惜春天的羊肉還不到時候,但我們可以弄到足夠的鮮魚,從加地夫用冰運過來。”“情況跟十一月辦的狩獵會十分相似,”菲茨說,“但我們不希望在這樣的場合嘗試任何新的東西——最好照老樣子,做那些已經試過的菜肴。”“是的,閣下。”“現在,輪到葡萄酒了。”他站了起來,“我們去地窖。”皮爾顯得很驚訝。伯爵並不經常去地下室。菲茨的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但他不打算細想。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說:“威廉姆斯,你也來,記些筆記。”仆役長拉開了門,菲茨離開了書房,走下後麵的樓梯。廚房和傭人的大廳在半地下室。這裡的禮儀有所不同,女仆和鞋童見到他經過,或是行屈膝禮,或是用手碰一下額發。酒窖在地下第二層。皮爾打開門,說:“請允許我在前麵帶路。”菲茨點點頭。皮爾劃了根火柴,點燃牆壁上的蠟燭燈,然後走下台階。在下麵他點燃了另一盞燈。菲茨有一個不太大的酒窖,裡麵大約有一萬兩千瓶酒,其中大部分是他父親和祖父放進來的。香檳、波爾圖葡萄酒和霍克白葡萄酒占了一大部分,還有少量的波爾多深紅葡萄酒和勃艮第白葡萄酒。菲茨並不癡迷葡萄酒,但他熱愛這個酒窖,因為它讓他想到自己的父親。“一個酒窖需要秩序、遠見和品味,”父親常常這樣說,“這些美德讓英國變得偉大。”菲茨要拿最好的酒招待國王,這是當然的,但需要作出正確的判斷。香檳應該選巴黎之花,這是最昂貴的,但要選哪年的呢?成熟的香檳,二三十年的,較少泡沫,味道更豐富,但是一些年份較近的酒更賞心悅目,香氣宜人。他隨便從架子上拿了一瓶。酒瓶很臟,滿是灰塵和蜘蛛網。他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白色的亞麻手帕擦拭上麵的標簽。昏暗的燭光讓他無法看清日期。他把瓶子給皮爾看,後者戴了一副眼鏡。“1857年。”皮爾說。“我的上帝,我記得這個,”菲茨說,“我第一次品酒,喝的就是這個年份的,可能也是我品過最好的酒。”他感覺到那個女仆朝他這邊倚過來,直勾勾地看著比她自己年長好多年的瓶子。讓他驚愕的是,有她在近旁,讓他有點兒喘不過氣來。“恐怕1857年的可能稍稍過了它的最佳狀態,”皮爾說,“我可以建議1892年的嗎?”菲茨看著另一瓶,猶豫了一下,作出了一個決定。“光線太暗,我看不清楚,”他說,“皮爾,能去給我拿個放大鏡嗎?”皮爾沿著石頭台階走了上去。菲茨看著威廉姆斯。他要做出某種愚蠢的事,但他卻無法阻止自己。“你真是個漂亮姑娘。”他說。“謝謝你,閣下。”她的一縷黑色卷發從女仆帽下逃逸出來。他摸了摸她的頭發。他知道這樣做會讓自己後悔。“你有沒有聽說過初夜權(初夜權,原文為法語droit du seigneur,出現於中世紀的西歐,指封建領主有權與其領地內的所有中下階級女性發生第一次性交。)的事?”他聽見自己嘶啞的喉音。“我是威爾士人,不是法國人。”她說著,滿不在乎地揚了揚下巴。他已經看出這是她特有的姿態。他把手從她的頭發移到後脖頸,看著她的眼睛。她用大膽而自信的目光迎向他。可是,這表情意味著想讓他繼續,還是她已經準備好大鬨一番,讓他顏麵掃地?他聽到地下室的樓梯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皮爾又回來了。菲茨從女仆身邊閃開。讓菲茨驚訝的是,她咯咯笑了起來。“你太心虛了。”她說,“像個小男孩。”皮爾出現在昏暗的燭光中,端著一個銀托盤,上麵放著象牙柄放大鏡。菲茨讓自己的呼吸正常下來。他接過放大鏡,接著去檢查那些酒瓶。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威廉姆斯的目光。我的天啊,他想,這真是個超乎尋常的女孩。二艾瑟爾·威廉姆斯覺得渾身精力十足。沒有任何事情能難倒她。她可以處理任何問題,應付各種棘手的麻煩。照鏡子的時候,她看見自己皮膚發亮,雙目閃閃。星期天做過禮拜之後,父親以一貫刻薄幽默的口吻說:“你很快活啊,”他說,“撿到錢了嗎?”她發覺自己總是在跑,而不是走,沿著泰-格溫無儘的走廊往返不停。她的筆記本一天天寫滿更多頁麵,有購物清單、員工時間表、清理桌子和重鋪桌子的安排表,還有各種九九藏書網計算結果:枕套、花瓶、餐巾、蠟燭和勺子等物件的數目。這對她是個絕好的機會。儘管她年輕,但她在王室到訪期間成了代理女管家。傑文斯夫人看來一時下不了病床,艾瑟爾便承擔起全部責任,將泰-格溫的一切籌備停當,迎接國王和王後的到來。她一直認為自己能夠脫穎而出,隻要給她適當的機會。但在等級森嚴的仆人休息室,很少有機會展示自己的過人之處。突然之間這種機會就出現在麵前,她決心好好加以利用。在此之後,生病的傑文斯太太也許會做一些輕鬆的工作,艾瑟爾會當上女管家,工資也會提升到目前的兩倍,在傭人宿舍有屬於她自己的臥室和起居室。但她現在還沒有走到這一步。伯爵顯然對她很滿意,他已決定不從倫敦召請女管家,艾瑟爾覺得這是種巨大的褒揚。但是,她很擔心,任何小的閃失都可能是致命的,那麼一切就泡湯了——一隻肮臟的餐盤,下水道溢水,浴缸裡的死老鼠。然後伯爵就會大發雷霆。星期六的早晨,在國王和王後到達之前,她巡視了每間客房,確保爐火已經點燃,每個枕頭都被拍鬆了。每個房間至少有一瓶花,都是當天早上剛從溫室送過來的。每張書桌上都擺著帶有泰-格溫紋章的書寫紙。毛巾、肥皂和熱水都已備好。老伯爵不喜歡現代管道,菲茨還沒有抽出時間給所有的房間安裝自來水。整座擁有一百間臥室的大宅隻有三個盥洗室,因此大部分房間要安放夜壺。房間裡放了百花香料,由傑文斯夫人按照她自己的配方調配的,用來驅走不潔的氣味。王室一行將在下午茶時間到達。伯爵要前往阿伯羅溫火車站迎接他們。那裡無疑會聚集一大群人,人們都希望瞧一瞧皇室成員,但在這個地點國王和王後不會麵見臣民。菲茨用他那輛大型封閉的勞斯萊斯把他們接過來。國王的侍從官,艾倫·泰特爵士和其他皇家出行隨員會跟在後麵,帶著行李乘坐各色馬車。威爾士步槍團的一個營已經在泰-格溫正麵的車道兩側列成儀仗隊。星期一早上國王和王後將麵見自己的臣民。他們計劃坐一輛敞開的馬車巡行附近的村莊,最後停在阿伯羅溫鎮政廳,接見鎮長和議員,然後再去火車站。其他客人在中午陸續到達。皮爾站在大廳裡,分配女傭引導客人到他們自己的房間,讓馬夫給他們搬行李。第一撥到來的是菲茨的姑父和姑姑,蘇塞克斯公爵和公爵夫人。公爵是國王的堂兄,受邀而來是為了讓君主一行感覺更為舒適。公爵夫人是菲茨的姑媽,跟其他家族成員一樣,她對政治深感興趣。她在自己的倫敦家宅舉辦沙龍,內閣大臣們時常光顧。公爵夫人告知艾瑟爾,國王喬治五世對時鐘有些執迷,他討厭在同一座房子裡看到時間不同的鐘表。艾瑟爾在心裡咒罵了一句:泰-格溫總共有一百多座鐘。她借用傑文斯夫人的懷表,開始挨個兒校正每個房間的時鐘。在小飯廳她遇見了伯爵。他站在窗前,顯得心煩意亂。艾瑟爾探究般看了他一會兒。她還沒有見過比他更加英俊的男人。冬日柔和的陽光照在他蒼白的麵孔上,使那張臉看起來像是用白色大理石雕刻出來的。他長著方方正正的下巴,顴骨很高,鼻梁挺直。他的頭發很黑,卻有著一雙綠色的眼睛,實在是種不同尋常的組合。他下巴上沒留胡子,也沒有髭須或鬢須。艾瑟爾想:這樣的臉乾嗎要用毛發遮蓋起來?他跟她四目相對。“剛剛有人告訴我,國王喜歡在他的房間裡放上一碗橘子!”他說,“可這該死的房子裡連一個橘子也找不到。”艾瑟爾皺起了眉頭。阿伯羅溫沒有一家雜貨店會有橘子,這個季節太早——他們的主顧買不起這種奢侈品。南威爾士山穀其他小鎮也是如此。“如果我能用電話,我可以跟加地夫的一兩家雜貨店聯係,”她說,“每年這個時候隻有他們可能有橘子。”“可我們怎麼把橘子運到這兒呢?”“我會讓店家把籃子送到火車上。”她看了看剛剛調好的鐘,“幸運的話橘子會跟國王同時到達。”“那好,”他說,“我們就這麼辦。”他直直地看了她一眼。“你太令人驚訝了,”他說,“我不知道是否見過像你這樣的女孩。”她回視著他。在過去的兩個星期,他好幾次這樣跟她說話,過於親近,有點緊張,給艾瑟爾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不太踏實的愉悅感,好像有什麼既危險又令人興奮的事情將要發生。那一刻就像童話中王子進入被施了魔法的城堡一樣。外麵車道上響起的一陣車輪聲打破了符咒的魔力,接著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皮爾!見到你真讓人高興。”菲茨望向窗外。他的表情很古怪。“哦,天啊,”他說,“我的妹妹!”“歡迎回家,茉黛小姐,”這是皮爾的聲音,“雖然我們沒料到你會來。”“伯爵忘了邀請我,但我還是來了。”艾瑟爾憋住笑。菲茨喜歡他這位爭強好勝的妹妹,但他發現她很難對付。她抱有讓人驚訝的自由派政治觀念:她支持婦女參政,積極從事爭取婦女投票權的活動。艾瑟爾覺得茉黛很了不起,她希望自己也能成為那種具有獨立意識的女人。菲茨大步走出了房間,艾瑟爾跟著他進了大廳,這個氣勢宏偉的房間滿是哥特風格的裝飾,正是像菲茨父親那種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喜愛的:黑暗的鑲板、圖案繁複的壁紙,以及中世紀寶座般的橡木雕花椅子。這時茉黛走了進來。“菲茨,親愛的,你好嗎?”她說。茉黛跟她哥哥一樣高,長得也很像,隻是讓伯爵看上去宛如神祇的那種雕刻般的特征放在女人身上並不討好,因此茉黛隻是惹人注目,談不上漂亮。與女權主義者慣有的老土形象相反,她的衣著十分時髦,一步裙下是雙帶扣長筒靴,大袖口的海軍藍外套搭闊腰帶,帽子正麵還彆了一根軍旗似的長羽毛。陪她同來的是赫姆姑姑——荷米亞女勳爵,是菲茨的另一個姑媽。跟自己那個嫁給富裕公爵的妹妹不同,赫姆嫁給了一個揮霍無度的男爵,年紀輕輕便破產死去。十年前,菲茨和茉黛的父母在數月內相繼去世後,赫姆姑媽便搬了進來,照顧十三歲的茉黛。隨後繼續擔當著一個不太成功的女伴角色,陪在茉黛身邊。菲茨問茉黛:“你來這兒做什麼?”赫姆喃喃道:“我都跟你說了,他不喜歡你來,親愛的。”“國王要來,我絕對不能缺席,”茉黛說,“那太失禮。”菲茨生氣的口吻裡帶著溺愛:“我不希望你跟國王談論什麼婦女權利。”艾瑟爾覺得他沒必要擔心。儘管茉黛熱衷激進政治,但她知道如何奉承和取悅權勢強大的男人,甚至菲茨那些保守黨的朋友也都喜歡她。“莫裡森,請幫我脫下外套。”茉黛說著,解開紐扣,轉身讓男仆把衣服脫掉。“你好,威廉姆斯,你怎麼樣?”她對艾瑟爾說。“歡迎回家,我的小姐,”艾瑟爾說,“你喜歡住梔子花套房吧?”“謝謝你,我喜歡那兒的景致。”“你要不要吃點兒午餐,我也好把房間準備出來?”“好吧,我快餓死了。”“我們今天是俱樂部式服務,因為客人都是分彆抵達的。”俱樂部式風格意味著客人一旦進入飯廳就能享受用餐服務,就像在紳士俱樂部或餐館裡那樣,而不是全體人員同時進餐。今天的午餐較為普通:熱咖喱肉湯、冷肉和熏魚、加料鱒魚、烤羊排,還有一些甜點和奶酪。艾瑟爾守在門邊,讓茉黛和赫姆進到大飯廳裡。正在吃午餐的是馮·烏爾裡希堂兄弟。沃爾特·馮·烏爾裡希,是年輕的那個,長得英俊迷人,看上去很高興能來泰-格溫。羅伯特則十分挑剔——他把自己房間牆上的加地夫城堡的掛畫擺正了,多要了幾個枕頭,還發現書桌上的墨水瓶已經乾了——這種疏忽讓艾瑟爾很是惱火,懷疑自己是否還會忘記彆的什麼事情。看見女士們走進來,他倆站了起來。茉黛徑直走到沃爾特麵前說:“你自打十八歲以後就一點兒沒變!還記得我嗎?”他臉上的表情活躍起來:“記得,儘管你十三歲以後變了不少。”他們握了握手,茉黛又吻了吻他的雙頰,仿佛跟他是一家人。“那時我對你朝思暮想,受儘折磨。”她以驚人的坦率說。沃爾特笑了:“我非常喜歡你。”“可你總是表現得好像我是個可怕的小害蟲!”“我不得不隱藏我的感情,提防著菲茨,他總像護衛犬似的保護你。”赫姆姑媽咳嗽了一聲,表示她不讚成這種突如其來的親熱勁兒。茉黛說:“姑媽,這是沃爾特·馮·烏爾裡希先生,菲茨的老同學,以前放假時經常來這兒。現在他是德國駐倫敦大使館的外交官。”沃爾特說:“我來介紹我的堂兄格拉夫羅伯特·馮·烏爾裡希,”艾瑟爾知道,“格拉夫”是德語“伯爵”的意思,“他在奧地利大使館當武官。”他們實際上是隔代堂兄弟,皮爾曾鄭重地解釋給艾瑟爾:他們的祖父是兄弟,年輕的一個娶了一位德國的女繼承人,離開維也納到了柏林,這就是為什麼沃爾特是德國人,而羅伯特是奧地利人。皮爾總喜歡把這類事情弄得一清二楚。大家都坐了下來。艾瑟爾給赫姆姑媽扶著椅子。“您想來一點兒咖喱肉湯嗎,荷米亞夫人?”她問。“是的,謝謝,威廉姆斯。”艾瑟爾朝一個男仆點了點頭,後者便去餐具櫃那邊的保溫罐裡舀肉湯。眼看剛來的幾個人都很愜意,艾瑟爾便悄悄離開,去給他們安排房間。身後的門關上時,她聽見沃爾特·馮·烏爾裡希說:“我記得你特彆喜歡音樂,茉黛女勳爵。我們剛才談到俄國芭蕾舞。你怎麼看待佳吉列夫?”沒有多少男人會征求一個女人的意見。茉黛肯定喜歡這樣。艾瑟爾一邊匆匆下樓去找幾個傭人收拾房間,一邊心想:那個德國人很討人喜歡啊。三泰-格溫的雕塑館就是飯廳的前廳。客人在晚餐前聚集在那兒。菲茨對藝術興趣不大——那些都是他祖父收集的,但一座座雕塑讓人們等待晚餐時有了聊天的話題。在跟那位公爵夫人姑媽閒聊時,菲茨焦急地看著四周那些紮了白色領帶、穿燕尾服的男人和穿低胸禮服、戴著頭飾的女人。禮儀要求其他客人在國王和王後之前進入屋子。茉黛在哪兒?她可彆鬨出什麼事來!還好,她在那兒,穿著紫色真絲連衣裙,戴著母親的鑽石首飾,正跟沃爾特·馮·烏爾裡希聊得起勁。菲茨和茉黛一直十分親近。他們的父親是一個難以接近的英雄,母親是個不快樂的隨從和助手,兩個孩子隻得從互相的友愛中尋找慰藉。父母去世後他們相依為命,分擔痛苦。那時菲茨十八歲,竭力保護他的小妹妹不受殘酷世界的傷害。反過來,她也崇拜他。成年後,她開始變得思想獨立,但他仍然相信,作為一家之長,他有權管教她。無論如何,他們對彼此的感情經受過考驗,足以勝過他們之間的分歧——至少目前為止是這樣。此刻,她使沃爾特注意到一尊青銅丘比特雕像。跟菲茨不同,茉黛對這類東西很了解。菲茨暗自祈禱她整晚隻聊藝術,彆去談什麼婦女權益。眾所周知,喬治五世痛恨自由主義者。君主通常是保守派,但某些事件激化了這位國王的反感。他是在一場政治危機中登上寶座的。他違背自己的意願,受自由黨的首相H.H.阿斯奎斯的脅迫——此人深受公眾輿論的支持——遏製了上議院的權力。這一屈辱餘恨難消。陛下知道菲茨這位上議院保守黨貴族為了對抗所謂的改革已經使出了渾身解數。但不管怎樣,如果今晚受到茉黛的口頭攻訐,他可能永遠不會原諒菲茨。沃爾特是一個初級外交官,但他的父親是德國皇帝交往最久的朋友之一。羅伯特也是出身名門,他跟奧匈帝國寶座的繼承人斐迪南大公是近親。另一位活躍在權貴小圈子裡的客人是那位身材高大的美國人,他正在跟公爵夫人交談。這人名叫格斯·杜瓦,他那位當參議員的父親是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的親密顧問。菲茨覺得自己召集這群年輕人的做法不錯,他們將來都會成為統治階層的精英。他希望國王會感到滿意。格斯·杜瓦為人和藹,但有些笨拙。他弓著腰,好像寧願矮一些,不那麼顯眼。他似乎不太自信,但對任何人都彬彬有禮,讓人愉快。“美國人民關心國內問題甚於外交政策,”他對公爵夫人說,“但是,威爾遜總統是一位自由黨人,因此他勢必會更同情民主國家,比如法國和英國,甚於同情那些專製君主國家,比如奧地利和德國。”就在這一刻,雙扇門開了,房間一下子沉默下來,國王和王後走了進來。碧公主行屈膝禮,菲茨鞠躬,其他人都效仿他們。接下來的幾分鐘是稍顯尷尬的一陣沉默,因為在王室夫婦開口講話之前,任何人都不許說話。最後,國王對碧說:“你知道嗎,二十年前我在這座房子裡住過。”人們開始放鬆下來。國王是個喜歡整潔的人,菲茨在他們四人閒聊的時候想。喬治五世的胡子經過精心修剪,發際向後退去,但頭頂還有足夠的頭發,用梳子分出了一道尺子般筆直的發線。貼身的晚裝十分適合他纖瘦的身材——與他的父親愛德華七世不同,國王不是貪戀美食的人。他用那些要求細致的愛好放鬆自己——國王喜歡收集郵票,小心翼翼地將它們粘貼成冊,這一消遣曾受到無禮的倫敦知識分子們的哂笑。王後是個更加令人敬畏的人物,長著一頭泛灰的卷發,嘴角帶著嚴肅冷峻的線條。她的胸部超群絕倫,那極低的領口恰恰是社交場合所需,將其美豔展露無遺。她是一位德國王子的女兒。先前她與喬治的哥哥艾伯特訂婚,但他在婚禮前夕死於肺炎。當喬治成為王位繼承人後,他也接下了哥哥的未婚妻,有人認為這種安排實在落後守舊。這種場合是碧的拿手戲,她對一切應付自如。她穿了件粉紅真絲禮服,十分迷人,金黃的卷發刻意梳理成稍顯淩亂的樣子,仿佛她剛逃開一個不合時宜的吻。她興致勃勃地跟國王交談。當她看出無目的的閒聊無法討好喬治五世時,便講起彼得大帝如何組建俄國海軍,後者饒有興致地點著頭。皮爾出現在飯廳門口,滿是雀斑的臉上掛著一副期待的表情。他捕捉到菲茨的目光,朝他使勁兒點了點頭。菲茨對王後說:“您願意用晚餐嗎,陛下?”她把手臂伸給他。在他們身後,國王與碧手挽手站著,其他人依照地位先後紛紛結對而立。每人都準備好後,大家便列隊走進飯廳。“真漂亮。”王後看見桌上的布置,低聲說。“謝謝您。”菲茨如釋重負,悄悄舒了一口氣。碧做得十分出色。三個枝形吊燈低低掛在長桌上方。燈光反射在每個座位前的水晶杯子上,閃閃發亮。所有餐具都是金的,包括裝鹽和胡椒的瓶子,甚至連抽煙用的火柴盒都是金的。白桌布上點綴著溫室玫瑰。最後的點睛之筆,是碧掛在吊燈上的纖巧綠蕨,它們自然下垂至金托盤中的大堆紫葡萄上。眾人紛紛落座,主教做了感恩禱告,菲茨放鬆下來。一場宴會有了良好的開始,多半也會順利進行下去。葡萄酒和食物不大容易讓人挑出毛病。作為對碧公主故土的致意,菜單以俄國冷盤開始——魚子醬和奶油小薄餅,三角烤麵包和熏魚,脆餅乾和醃鯡魚,這一切都被1892年的巴黎之花香檳送入肚腹,酒醇香可口,正如皮爾所言。菲茨留意著皮爾,皮爾密切注意著國王。一旦陛下放下手中的餐具,皮爾就會拿走他的盤子,這也是給其他男仆信號,以便他們撤走其他客人的盤子。哪位客人碰巧還在進食就不得不停下,以示尊重。隨後是蔬菜牛肉濃湯,以及桑盧卡爾-德巴拉梅達的乾雪利酒。魚是鰨魚,伴著成熟的默爾索乾白,猶如喝下滿口黃金。菲茨為威爾士羊肉選的配酒是1875年的拉菲乾紅——1870年的還沒到好喝的時候。紅酒不停地端上來,搭配隨後的鵝肝凍糕,以及最後一道肉菜,是鵪鶉和葡萄裹在餅皮中烤成的。沒有人把每樣東西都吃遍。男人們隻揀喜歡的吃,其他菜肴一概忽略。女人們隻挑上一兩個菜。許多菜原封不動地被端回了廚房。還有沙拉、甜點、美味小盤菜、水果和花色小蛋糕。最後,碧公主謹慎地朝王後揚了揚眉毛,後者幾乎難以察覺地點頭回應。她們兩人起身離座,其他人紛紛站了起來,女士們隨後離開了房間。男人們重新落座,侍者拿來雪茄煙盒,皮爾將一隻裝著1847年費雷拉波爾多葡萄酒的細頸酒瓶放在國王的右手邊。菲茨感激地吸著一支雪茄。事情進展得很順利。國王性格孤僻是出了名的,他隻有跟那些同船過的海軍老戰友在一起時才會自在。但今天晚上他一直都很高興,任何方麵都沒出問題。甚至連橘子也都送到了。此前,菲茨跟國王的侍從官、留著老式鬢須的退休軍官艾倫·泰特爵士商量過。他們一致同意明天讓國王花上大概一個小時跟餐桌上的這些男人單獨會晤,他們每個人都掌握著某個政府的內部消息。今天晚上,菲茨要打破沉默,引入一些常規的政治話題。他清了清嗓子,對沃爾特·馮·烏爾裡希說:“沃爾特,你和我是十五年的老朋友了——我們一起在伊頓公學上學。”他轉身對著羅伯特,“在維也納上學的時候我也認識你的堂兄,我們三個人合租過一套公寓。”羅伯特笑著點了點頭。菲茨很喜歡他們兩個——羅伯特跟菲茨一樣,是個傳統主義者;沃爾特雖然不那麼保守,但人很聰明。“現在,全世界都在議論我們兩國之間可能發生戰爭,”菲茨繼續說,“難道真有可能發生這樣的悲劇嗎?”沃爾特回答:“如果談論戰爭就可以讓它發生,那麼答案就是肯定的,我們會打仗,因為每個人都做好了準備。但是,真正的原因是什麼?我看不出來。”格斯·杜瓦試探性地抬了抬手。菲茨很喜歡杜瓦,儘管他秉持自由主義的政見。大家都認為美國人傲慢輕率,但眼前這一位規規矩矩,有點害羞。更讓人吃驚的是他的消息十分靈通。此刻,他說:“英國和德國有很多理由反目成仇。”沃爾特轉向他:“可以舉個例子嗎?”格斯吐出一口雪茄煙霧:“海軍的競爭。”沃爾特點點頭:“我們的皇帝不相信德國海軍永遠比英國的弱小是上帝的旨意。”菲茨緊張地看了一眼國王喬治五世。他熱愛皇家海軍,很容易被冒犯。但另一方麵,威廉(威廉二世,末代德意誌皇帝和普魯士國王,1941年病逝於荷蘭。)是他的堂兄弟。喬治的父親和威廉的母親是兄妹,都是維多利亞女王的孩子。菲茨欣慰地看到陛下隻是寬容地微笑著。沃爾特繼續說:“這在過去導致過摩擦,但這兩年我們已經就我們海軍的相對規模達成了一致,儘管是非正式的。”杜瓦說:“經濟競爭呢?”“的確,德國正在日趨繁榮,經濟生產可能很快趕上英國和美國。可這又有什麼問題呢?德國是英國最大的主顧之一。我們的錢花得越多,就意味著買得越多。我們的經濟實力對英國製造商來說是件好事!”杜瓦依舊堅持:“有人說德國想要更多的殖民地。”菲茨又瞥了一眼國王,不知道他是否介意談話被這兩個人支配,但國王陛下好像聽得入迷了。沃爾特說:“人類為爭奪殖民地發生過多次戰爭,尤其是在你的祖國,杜瓦先生。但現在我們似乎能夠不依靠戰爭解決這類爭端了。三年前,德國、英國和法國為摩洛哥爭吵不休,但最後平息了下來,並沒有打仗。最近,英國和德國也已經就巴格達鐵路的棘手問題達成了一致。如果我們繼續保持這種做法,就不會發生戰爭。”杜瓦說:“如果我提到‘德國軍國主義’這個詞,你不會太介意吧?”這就有點兒過頭了。菲茨心裡“咯噔”一下。沃爾特臉色變了,但他的語氣很平穩。“我很欣賞你的坦率。德意誌帝國是由普魯士人統治,承擔著類似於英國人在國王陛下的聯合王國中擔當的角色。”把英國與德國、英格蘭與普魯士相提並論,實在太大膽了。沃爾特已經觸到了一場文雅有禮的談話所容許的底線,這讓菲茨惶惶不安。沃爾特繼續說:“普魯士人具有強大的軍事傳統,但不會毫無理由地發動戰爭。”杜瓦將信將疑地說:“所以說,德國不具備侵略性。”“正相反,”沃爾特說,“我希望你會同意,德國是歐洲大陸唯一一個不具侵略性的大國。”桌子四周發出一陣吃驚的低語聲,菲茨看見國王揚起眉毛。杜瓦往椅子上一靠,一副震驚的樣子,說:“你是怎麼作出判斷的?”沃爾特完美的儀態和溫文爾雅的語調衝淡了他措辭中的挑釁意味。“首先,想一想奧地利,”他繼續說,“我的維也納堂兄羅伯特也不會否認,奧匈帝國想把它的邊界向東南延伸。”“這不是沒有道理的,”羅伯特抗議道,“被英國稱為巴爾乾的那個地區,幾百年來一直是奧斯曼帝國的領土,但奧斯曼的統治已經崩潰,現在的巴爾乾半島局勢不穩。奧地利皇帝認為維持那裡的秩序和基督教信仰是他的神聖職責。”“的確如此,”沃爾特說,“但是,俄國也想要巴爾乾的領土。”菲茨覺得他有責任為俄國政府辯護,大概是因為碧的緣故。“他們也有十分正當的理由,”他說,“一半的對外貿易要穿越黑海,從那兒穿過海峽到達地中海。俄國不能讓任何其他大國獲得巴爾乾東部地區,繼而主宰海峽。這無疑是往它的脖子上套絞索,扼住了俄國的經濟命脈。”“一點不錯,”沃爾特說,“再看看歐洲的最西端,法國野心勃勃,想從德國那裡奪走阿爾薩斯和洛林的領土。”這話把法國客人讓-皮埃爾·夏洛易斯激怒了:“那是四十三年前從法國偷走的!”“我不糾纏這件事,”沃爾特緩和著氣氛,“應該說,1871年阿爾薩斯-洛林加入了德意誌帝國,就在法國於普法戰爭中戰敗之後。無論是不是被偷走的,伯爵先生,你必須承認法國想奪回這些土地。”“當然。”法國人坐直身子,呷了一口波爾多。沃爾特說:“就連意大利都想從奧地利那兒奪回特倫蒂諾……”“那兒的人大多數人講意大利語!”貝盧斯科尼·法裡嚷了起來。“外加達爾馬提亞大部分海岸……”“到處是威尼斯名勝、天主教教堂、古羅馬圓柱!”“還有蒂羅爾,這一地區有著悠久的自治曆史,大部分人都說德語。”“出於戰略的必要。”“當然。”菲茨覺得沃爾特簡直太精明了。他毫不粗魯蠻橫,暗自卻在煽風點火,刺激這些國家的代表用多少有些好戰的口吻承認他們的領土野心。沃爾特又說:“可是德國提出了哪些新的領土要求了呢?”他看了看桌子四周,誰都沒有說話。“沒有,”他得意地說,“隻有另一個歐洲大國可以作出同樣的回答,那就是英國!”格斯·杜瓦傳過波爾多葡萄酒,用他那慢條斯理的美國口音說:“我認為很有道理。”沃爾特說:“所以說,我的老朋友菲茨,我們之間怎麼可能發生戰爭呢?”四星期天的早餐前,茉黛女勳爵派人去找艾瑟爾。艾瑟爾忙得不可開交,她必須忍下心裡的惱火,也不能唉聲歎氣。時間還早,但雇工們已經忙碌起來。在賓客起床前,所有的壁爐都必須清理乾淨,重新點火,煤桶裡要裝滿煤炭。幾個重要的房間——飯廳、晨間起居室、書房和吸煙室,還有較小的公共區域,都必須清掃乾淨,收拾整齊。艾瑟爾檢查了台球室擺放的鮮花,把打蔫枯萎的花枝換掉,這時便有人來喚她。儘管她很喜歡菲茨這位激進的妹妹,但她希望茉黛彆給她吩咐什麼過於複雜的差事。艾瑟爾十三歲那年開始在泰-格溫工作,當時她覺得菲茨赫伯特家族和他們的客人都不太真實。他們好像是故事裡的人物,或者像《聖經》中那些奇怪的部族,比如赫梯人,他們讓她感到害怕。她擔心做錯什麼而被解雇,但她也會在這些奇怪生物靠近時帶著強烈的好奇打量他們。有一天,一個廚房裡的傭人讓她去樓上的台球室把坦塔羅斯拿下來。她太過緊張,連什麼是坦塔羅斯都忘了問。她進了那個房間,四下看了看,希望它是類似一堆臟盤子那樣顯眼的東西,但她沒看到任何屬於樓下的物件。正當她涕淚漣漣的時候,茉黛走了進來。茉黛當時十五歲,身材瘦高,像個穿著女孩衣服的成年女人,很不快活,也很叛逆。她最終理解生命的意義,將自己的不滿投入到正義的運動中去,都是後話了。儘管隻有十五歲,她也已經極富同情心,對不公和壓迫很敏感。她問艾瑟爾到底出了什麼事。原來,坦塔羅斯是那個放白蘭地和威士忌的銀製酒瓶架。茉黛解釋說,這酒架很逗弄人,因為它有一個扣鎖機關,用來防仆人偷喝。艾瑟爾對此很是感激。後來的這些年裡,茉黛多次表示出自己的善意。那是第一次,艾瑟爾對這個比自己年長的女孩充滿崇拜之情。艾瑟爾上樓來到茉黛的房間,敲了敲門,走了進去。梔子花套房裡貼著精致華麗的壁紙,這種裝飾在世紀之交已經不再流行。不過,它的飄窗俯視菲茨家花園最為迷人的部分——西向小道。小道筆直穿過花壇,一直延伸到涼亭那邊。艾瑟爾看見茉黛正在穿靴子,心裡便不太高興。“我要出去散步,你得給我當陪伴(舊時英國,未婚女子出入社交場所必須有年長的女性陪同,以監督她的行為。),”她說,“幫我戴上帽子,跟我聊點兒新鮮事。”艾瑟爾實在抽不出時間,但除了困擾之外,也有點好奇。茉黛要跟誰一塊兒散步?一直陪伴她的赫姆姑媽到哪兒去了?去趟花園為什麼要戴這麼華麗的帽子?會不會有個男人摻和進來?艾瑟爾把帽子固定在茉黛深色的頭發上,開口說:“今天一早下麵發生了一件事。”茉黛喜歡收集閒言碎語,就像國王收集郵票那樣。“莫裡森直到淩晨四點還沒有上床。就是那個長著金色鬢須的大個子仆人。”“我知道莫裡森。還知道他在哪兒過的夜。”茉黛猶豫著說。艾瑟爾等了一會兒,然後說:“那你跟我講講?”“你聽了得嚇一跳。”艾瑟爾笑了:“那就更好了。”“他跟羅伯特·馮·烏爾裡希一塊兒過夜。”茉黛朝梳妝台鏡子裡的艾瑟爾看了一眼,“你嚇壞了吧?”艾瑟爾出了一會兒神。“哦,我怎麼會!我知道莫裡森不是那種討女人喜歡的男人,可我沒想到他會是那種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嗯,羅伯特肯定是那種人,我看見他在晚餐的時候往莫裡森那邊瞟了好幾眼。”“竟然還是在國王麵前!你怎麼知道羅伯特是那樣?”“沃爾特告訴我的。”“一個正人君子怎麼會跟一位女士講這種事!人們簡直什麼話都傳。倫敦那邊都在聊什麼?”“都在議論勞埃德·喬治先生。”大衛·勞埃德·喬治是英國財政大臣,掌管全國的財政事務。他是威爾士人,一位熱情激烈的左翼演說家。艾瑟爾的父親說,勞埃德·喬治應該加入工黨。在1912年的煤炭罷工中他甚至談到要將煤礦國有化。“他們說他什麼?”艾瑟爾問道。“他有一個情婦。”“不會吧!”這一次艾瑟爾真的震驚了,“他從小就是浸禮教徒啊!”茉黛笑了起來:“他要是英國國教徒的話,難道就會好聽些嗎?”“是啊!”艾瑟爾把“那還用說”這幾個字咽了下去,“那女人是誰?”“弗朗西斯·史蒂文森。她一開始是他女兒的家庭教師,但這個女人十分聰明——她有古典文學學位,現在她成了他的私人秘書。”“簡直太可怕了。”“他管她叫小貓咪。”艾瑟爾的臉都紅了。她不知說什麼才好。茉黛站了起來,艾瑟爾幫她穿上外套,然後問道:“那他的妻子瑪格麗特呢?”“她跟四個孩子待在威爾士這邊。”“原來是五個,後來其中一個死了。可憐的女人。”茉黛裝扮好了。她們沿著走廊,從大樓梯下去。身穿黑色長大衣的沃爾特·馮·烏爾裡希,正在大廳裡等著。他下巴上留著小胡子,眼睛是柔軟的淡褐色。看上去瀟灑淡定,好整以暇,一副德國人的派頭——會對你低頭行禮,腳後跟相碰,隨後朝你眨眨眼睛,艾瑟爾這樣想著。原來是因為這個,茉黛才不願意讓荷米亞夫人當她的陪伴。茉黛對沃爾特說:“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威廉姆斯就來這兒工作了,後來我們就一直很要好。”艾瑟爾喜歡茉黛,但要說她們兩個是朋友,這話就有點兒扯遠了。茉黛很友好,艾瑟爾也佩服她,但她們仍然是女主人和仆人的關係。茉黛這話的意思不過是說艾瑟爾可以信任。沃爾特用對待下等人那種略顯做作的客氣對艾瑟爾說:“你好啊,威廉姆斯。我很高興認識你。”“謝謝你,先生。我去拿我的外套。”她跑下樓去。她實在不太想去散步,國王還在這兒呢——她寧願留下監督那些仆人——但她又無法拒絕。碧公主的侍女尼娜正在廚房給她的主人沏俄式茶。艾瑟爾對一個負責清理臥室的女仆說:“沃爾特先生起床了,你可以去收拾格雷房了。”隻要客人一出現,女傭就要去收拾臥室,鋪床,清空夜壺,放上淨水洗涮。她看見了仆役長皮爾正在清點盤子。“樓上有什麼事情嗎?”她問道。“十九、二十……”他說,“杜瓦先生要熱水剃須,貝盧斯科尼·法裡想要咖啡。”“茉黛小姐要我跟她到外麵去。”“這就麻煩了,”皮爾生氣地說,“屋裡還需要你呢。”艾瑟爾很清楚。她沒好氣地說:“那你說我該怎麼辦,皮爾先生,告訴她滾一邊去嗎?”“不要放肆。你儘量快去快回。”她回到樓上,伯爵的狗格雷特正站在門口,急急地喘著氣,早已猜出馬上就要出去散步了。大家出了門,穿過東草坪朝樹林那邊走去。沃爾特對艾瑟爾說:“我想,茉黛小姐一定把你培養成婦女參政論者了。”“情況恰好相反,”茉黛對他說,“威廉姆斯恰恰是第一個向我灌輸自由思想的人。”艾瑟爾說:“我是從我父親那兒知道這些事情的。”艾瑟爾知道他們並不打算跟她交談下去。禮節上不允許他們單獨外出,但他們寧願將就一下,退而求其次。她招呼了一聲格雷特,然後就往前麵跑去,跟狗玩耍的工夫能讓他們單獨相處,他倆大概就盼著這個。回頭一瞧,兩個人已經牽起了手。在這種事上茉黛是個急脾氣,艾瑟爾想。她昨天說過,已經十年沒見過沃爾特了。就算在當年,他們之間也沒出現過公認的戀情,隻是默默相互吸引罷了。一定是昨晚發生了什麼事情。也許他們兩個一直聊到很晚。茉黛能跟任何人調情——她就是這樣從他們嘴裡得到消息的——但顯然這次她更認真了。過了一會兒,艾瑟爾聽到沃爾特在那邊唱了起來。茉黛也隨聲附和,他倆站在那兒,哈哈大笑。茉黛喜愛音樂,鋼琴彈得相當不錯,不像菲茨,是個五音不全的人。看來沃爾特也是個樂迷。他那輕快的男中音聽上去十分悅耳,艾瑟爾想,要是在畢士大禮拜堂唱,肯定會受到人們的讚賞。她的思緒又回到自己的工作上。臥室門口沒有擺著應該擦好的鞋子,她得催促那幾個鞋童快點兒乾活。她氣惱地想,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如果一直這麼拖下去,她就得堅持回房子裡去了。她回頭看了一眼,但這次她既看不到沃爾特,也沒瞧見茉黛。他們是在哪兒逗留,還是朝另一個方向走了?她原地站了一兩分鐘,但覺得自己不能整個上午都這麼等著,便沿著來路,穿過樹林往回走。過了一會兒,她看見了他們。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互相狂吻著。沃爾特的手摟著茉黛的身子,讓她緊緊靠著自己。他們張著嘴,艾瑟爾聽見茉黛在呻吟。她盯著他們。她不知道會不會有個男人這樣親吻自己。斑點·盧埃林在一次禮拜堂郊遊會的沙灘上吻過她,但那時既沒有張開嘴巴,身體也沒有這樣貼在一起,當然也沒有讓艾瑟爾呻吟起來。那個小戴·肖普,曾在加地夫看電影的時候把手伸進她的裙子,但沒幾秒鐘就被她推開了。她真的很喜歡盧埃林·戴維斯,他是教師的兒子,跟她講了不少自由黨政府的事情,還跟她說,她的乳房像鳥巢裡溫暖的小鳥。但他離家去上大學了,從來沒給她寫過信。她被他們吸引,因為好奇嘗試過一些事,可從來沒有這般激情。她實在是嫉妒茉黛。這時茉黛睜開眼睛,瞥見艾瑟爾站在那兒,便一下子掙脫了擁抱。格雷特發出一陣哀鳴,夾著尾巴繞著圈子。它這是怎麼了?緊接著,艾瑟爾感到大地開始震顫,好像有一列快速火車經過,但鐵道線在一英裡外。“怎麼回事?”茉黛問。艾瑟爾一下子明白了。她大叫一聲,開始狂奔。五比利·威廉姆斯和湯米·格裡菲斯正在休息。他們工作的礦層叫作四足煤,隻有五百米,不像主坑道那麼深。這道礦層分為五個作業區,全部用英國的賽馬場命名,他們這一個叫作愛斯科特,最接近上排氣井。兩個男孩給老礦工當助手。采煤工用心軸——一種直頭帶刃的鋤頭把煤塊鏟出作業麵,助手就把煤塊用鏟子裝入道車。他們平常都是早上六點開工,現在已經乾了幾個小時,該歇一會兒了。他們坐在潮濕的地上,後背靠著坑道的牆壁,讓通風係統帶來的柔和空氣吹涼皮膚,然後拿出瓶子,大口喝著溫熱的甜茶。他們兩個是在1898年的同一天出生的,十六歲的生日過去半年了。十三歲的時候,比利還為兩人在體格發育上的差彆感到難堪,現在他們都長成了年輕男人,肩膀寬闊,身強力壯,每周剃一次胡須,儘管沒有太多必要。他們隻穿短褲和靴子,身上的汗水合著煤灰,顯得黝黑發亮。在昏暗的燈光下,他們猶如異教神的烏木雕像,熠熠發光。隻是頭上的帽子破壞了整體效果。工作很辛苦,但他們已經習慣了。他們從不像那些上了歲數的礦工那樣抱怨背疼、關節僵硬。他們有使不完的力氣,休息的時候也能找到一大堆事情做,打橄欖球,挖花壇,甚至在雙冠酒館後麵的穀倉裡赤手打拳擊。比利忘不了三年前自己經曆的入行儀式——的確,每當想起那些,他仍然感到憤憤不平。那時他便發誓絕不欺負新來的孩子。今天他還在提醒小伯特·摩根:“這些人如果跟你耍花招也不必吃驚。他們可能讓你摸黑待一個鐘頭,或者乾什麼彆的蠢事。沒腦子的人就喜歡這些小樂子。”吊籠裡的老家夥們狠狠地瞪著他,但他毫不示弱,也瞪著他們——他知道自己是對的,他們心裡也清楚這一點。媽媽甚至比比利還要生氣。她兩手叉腰站在起居室的正中,黑眼睛裡閃著正義的光芒,對爸爸說:“你告訴我,上帝通過折磨小孩子要達到什麼目的?”“你不懂,因為你是個女人。”爸爸說,他一反常態,顯得毫無說服力。比利覺得,如果人人都過一種敬畏上帝的生活,整個世界,尤其是阿伯羅溫的礦井這裡會變得更好。湯米的父親是個無神論者,信仰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製度將很快毀滅,工人階級革命也會加速它的滅亡。兩個男孩爭得十分厲害,但他們依然是最好的朋友。“你不該在星期天工作的。”湯米說。這話不錯。礦上安排加班以應付煤炭的巨大需求,但為了尊重宗教信仰,凱爾特礦業的周日加班不是強迫的。比利願意加班,儘管他虔信安息日習俗。“我認為上帝希望我有一輛自行車。”他說。湯米笑了,但比利不是開玩笑。畢士大禮拜堂在十英裡外的小村子開設了一個姊妹教堂,比利是阿伯羅溫的會眾之一,自發在隔周日翻山越嶺去那兒做禮拜以示支持。如果他有一輛自行車,他就能每周日的晚上去那兒,幫忙籌備講經課或禱告會。他跟長者們探討過這個問題,他們都認為主會保佑比利在安息日工作幾個星期。比利正要解釋,便覺得腳下的地麵震動起來,接著是“轟”的一聲巨響,一股強烈氣流把他手裡的瓶子吹到了地上。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一下子想到自己是在八百米深的地下,頭上有數百萬噸的土石,隻有很少的木梁支撐。“發生什麼事了?”湯米嚇得聲音發抖。比利跳起來,渾身直打哆嗦。他舉起礦燈,看著左右兩邊長長的隧道。他沒有看見火焰,也沒有散落的石頭,灰塵也不比平常厲害。回響消失後,也聽不到什麼噪音。“一定是什麼地方發生爆炸了。”他說,聲音不穩。這是礦工們每天都在擔心的事情。甲烷可能因為石塊坍塌或者礦工鑽透某個煤層而突然間釋放。如果沒人留意出現的預兆——或者氣體濃度上升過快——馬蹄下的一個火花,或者吊籠裡的電鈴,以及哪個愚蠢的礦工違反規定點燃煙鬥都會點燃這種易燃氣體。湯米問:“是在哪兒呢?”“肯定是向下的主坑道——所以我們才沒事。”“耶穌基督快幫我們吧。”“他會的,”比利說,他不像剛才那麼害怕了,“重要的是我們得自己幫自己。”讓他們當助手的那兩個礦工連個影子也沒有——他們趁著歇工去古德伍德區了。比利跟湯米得自己拿主意。“我們最好去豎井那邊。”他們穿上衣服,把礦燈拴在皮帶上,然後朝上升井,也就是所謂的“皮拉姆斯”那邊跑去。負責升降機的把鉤工是戴·肖普。“吊籠還沒來!”他慌慌張張地說,“我一直在打鈴!”見他嚇成這樣,比利不得不強壓著自己心裡的惶恐。過了一會兒他說:“打電話了嗎?”把鉤工用電鈴跟地麵上的同事聯絡,但最近兩頭都安裝了電話,電話線通到礦井董事馬爾德溫·摩根的辦公室。“沒人接。”戴說。“我再試試。”電話固定在吊籠旁邊的牆上。比利拿起聽筒,搖動把手。“快點兒,快點兒。”“喂?”裡麵傳來一個顫巍巍的聲音。這是亞瑟·盧埃林,董事的辦事員。“斑點,我是比利·威廉姆斯,”比利對著話筒喊道,“摩根先生在哪兒?”“不在這兒。那聲巨響是怎麼回事?”“地下發生了爆炸,你個大傻瓜!老板哪兒去了?”“他去梅瑟了。”斑點抱怨。“他為什麼——算了,先不提這個。現在你要辦件事情。斑點,你能聽見嗎?”“哎。”聲音聽上去有了點兒力氣。“首先,你派人去衛理會教堂,告訴戴哭寶馬上組織救援隊。”“好。”“然後打電話聯係醫院,讓他們派救護車到井口這邊。”“有人受傷了嗎?”“爆炸這麼厲害,肯定會有的!第三,讓所有清潔煤棚的人去拉消防水帶。”“著火了嗎?”“粉塵會燃燒的。第四,給警察署打電話,告訴傑蘭特這兒發生了爆炸。他會給加地夫打電話。”比利想不出彆的了,“聽明白了吧?”“好的,比利。”比利把聽筒放回掛鉤。他不知道他的指令最後效果如何,但跟斑點說了這些話讓他的腦子清晰起來。“主坑道那邊會有人受傷,”他對戴·肖普和湯米說,“我們得下去看看。”戴·肖普說:“我們去不了,吊籠不在這兒。”“能去,井壁上有梯子,對吧?”“你打算往下爬兩百米嗎!”“是的,如果我膽小怕事,就不會當礦工了。”他說話口氣很大,但心裡也在打鼓。豎井的梯子很少使用,有可能維護欠佳。腳下稍稍一滑或踩到破損的橫檔,他就會掉下去摔死。戴“咣當”一聲把門打開。井洞四周砌著磚,已經潮濕發黴。一條踏板沿著井壁水平延伸,圍著木製的吊籠機架四周。一個鐵梯子用水泥黏合在磚砌的井壁上。兩邊的鐵架和細細的踏板讓人心裡沒底。比利猶豫了,後悔自己虛張聲勢,太過衝動。但現在才說不乾有辱人格。他深吸了一口氣,默默祈禱了幾句,便走上了踏板架子。他向邊上挪動,探到下麵的梯子。他在褲子上擦了擦手,抓住了兩邊的鐵架,讓腳踩在踏板上。他往下移動著。鐵架摸上去很毛糙,兩手一抓,鐵鏽便剝落下來。有些接鉚的地方鬆動了,腳下的梯子便晃動起來,讓他提心吊膽。掛在皮帶上的礦燈雖說能照見腳下的踏板,但照不到井底。他不知道這樣對他來說是好是壞。不幸的是,往下爬的工夫讓他有了思考的機會。他想起礦工的各種死法。要是直接被爆炸炸死,那得算是最幸運的了,上帝慈悲,不用遭什麼罪。甲烷在燃燒時產生讓人窒息的二氧化碳。不少人會讓掉下來的石頭困在裡頭,可能因流血過多而死,等不到救援。有些人會被渴死,而他們的工友可能就在幾碼遠的地方拚命挖開碎石打通隧道。突然間他想往回爬,回到上麵的安全地帶,不去管下麵的麻煩——但他不能,因為湯米就在他頭頂上,他也跟著下來了。“你也跟我去嗎,湯米?”他叫道。湯米的聲音就在他的上麵。“哎!”這讓比利有了勇氣。他又找回了自信,移動得更快了。不久,他就看到了一絲光亮,馬上又聽到了人的聲音。當他接近主坑道時,鼻子裡聞到了一股煙味。接著他聽到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嘈雜,是尖聲叫喊和敲打聲,他極力識彆著這種聲響。這種感覺在摧毀他的勇氣。他給自己壯著膽子:肯定能找到合理的解釋。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自己聽到的是矮種馬發出的驚恐嘶鳴,它們用蹄子踢著馬廄的木頭圍欄,掙紮著想跑出去。弄清噪音的來由並沒有減輕他的不安——他的感覺跟那些馬沒什麼區彆。他走進主坑道,側身繞過磚台,從裡麵打開門,感激地踏上泥濘的地麵。一片煙霧讓地下昏暗的光線更加微弱,但他能看見那幾條主通道裡的情況。坑底的把鉤工是帕特裡克·奧康納,這個中年人曾在屋頂坍塌事故中失去了一隻手。他是個天主教徒,因此被人起了個“帕特·教皇”的綽號。他懷疑地盯著這邊。“耶穌的比利!”他說,“該死的,你是從哪兒鑽出來的?”“從四足煤那邊,”比利回答,“我們聽到轟隆一聲。”湯米跟著比利走出豎井,說:“出什麼事了,帕特?”“據我判斷,爆炸一定是在這層的另一端,在提斯柏附近,”帕特說,“助理帶人過去查看了。”他語氣平靜,但臉上顯得十分絕望。比利走到電話那裡,搖動把手。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了父親的聲音。“我是威廉姆斯,你是誰?”給煤礦董事打電話,怎麼會是工會官員接的?不過比利沒顧得上細想——緊急情況下,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爸爸,是我,比利。”“感謝上帝慈悲,你沒事兒吧,”父親停了一下,換成平常那種果決輕快的聲音說,“把你了解的情況告訴我,孩子。”“我和湯米在四足煤。我倆從皮拉姆斯爬到主坑道。我們覺得爆炸發生在提斯柏那邊。這邊有點兒煙霧,但不多。不過吊籠不能正常工作。”“繞線機件被向上的爆炸力破壞了,”爸爸的語氣很沉穩,“但我們正在加緊修理,幾分鐘就能修好。你儘量讓人都聚集在井底,一旦吊籠修好,我們就把他們拉上來。”“我這就告訴他們。”“提斯柏井徹底失去作用了,所以要確保不要有人往那邊去,否則就得困在大火裡。”“好的。”“助理辦公室外麵有呼吸器。”比利知道這個。這是新近的一項創新,在工會的要求下,由1911年頒布的煤礦法強製實施。“眼下空氣還不太壞。”他說。“你那兒也許不壞,但往裡走有可能很糟。”“好的。”比利把聽筒放回掛鉤。他把父親的話跟湯米和帕特複述了一遍。帕特指著一排新儲物櫃。“鑰匙可能在辦公室裡麵。”比利跑進助理的辦公室,但沒有找到鑰匙。他猜想可能有人把鑰匙掛在自己腰帶上了。他又看了看那排儲物櫃,每個櫃子上都貼著“呼吸器”的標簽,櫃子是鐵皮做的。“帕特,你有撬棍嗎?”他問。把鉤工有個用於簡單修理的工具箱。帕特遞給他一把粗螺絲刀。比利靈巧地弄開了第一個儲物櫃。裡麵是空的。比利愣住了,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帕特說:“他們欺騙了我們!”湯米說:“這幫該死的資本家。”比利打開了另一個儲物櫃。裡麵也是空無一物。他怒氣衝衝地撬開其他的櫃子,急於揭穿凱爾特礦業和珀西瓦爾·瓊斯的欺詐伎倆。湯米說:“我們隻能想彆的辦法了。”湯米急著要走,但比利想把眼前的情況弄清楚。他的目光落在滅火道車上。管理層就用這個可憐的東西當作消防車,把運煤的道車裡麵裝滿水,上麵再捆上一個手搖泵。這東西並非一無是處,比利曾經見過有人在礦工們所說的“閃火”——緊貼隧道頂棚的少量甲烷被點燃——出現時使用它,算是應急,他們全都趴在地上。閃火有時會點著隧道牆上的煤灰,因此要用救火道車噴水。“我們帶上救火道車。”他朝湯米喊道。道車已經在軌道上了,兩人可以推著它走。比利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覺得可以讓小馬拉著道車,但最後覺得那樣太費工夫,再說那些牲口已經受了驚嚇。帕特·教皇說:“我的兒子米奇在馬林格德區乾活,可我不能去找他,我得留在這兒。”他的臉上帶著一絲絕望,但在緊急情況下,把鉤工必須留在豎井邊,這是一條硬性規定。“我會留意他的。”比利承諾說。“謝謝你,比利。”兩個小夥子推上道車沿著主路走去。道車沒有刹車——駕駛者想要放慢速度,就得往輻條裡插上一根粗木棍。不少人因為失控的道車而死,受過傷的人更是不計其數。“彆太快了。”比利說。他們剛進隧道不過四百米,便覺得溫度開始升高,煙霧也變濃了。接著,他們聽到了人聲。循聲走進一條分支隧道,這裡是正在開采的礦層。比利能看見隧道兩邊開鑿的入口,間隔相同,那是礦工乾活地點的入口,通常被稱作大門,但有時隻是一個洞。噪聲變得更響,他們停下道車向前麵張望。隧道裡著了火。火舌舔舐著牆壁和地麵。有幾個人站在大火的外圍,火光中的側影就像是地獄中的魂靈。一個人舉著毯子徒勞地撲打著熊熊燃燒的木料堆。其他人大聲喊叫著,沒有人冷靜得下來。遠處隱約可見一長串道車。濃煙中帶著一股奇怪的烤肉味,比利想到那糊味可能來自牽拉道車的矮種馬,頓時覺得一陣惡心。比利跟裡頭的一個礦工說話:“到底出了什麼事?”“有人困在門裡麵了,可是我們沒法靠近。”比利看清說話的人是裡斯·普萊斯。難怪沒有采取任何措施。“我們拉來了一輛救火道車。”他說。另一個人朝他過來了,是小店約翰·瓊斯,一個更為明智的人,比利心裡踏實了一些。“好樣兒的!”瓊斯說,“我們拿水管衝衝這該死的家夥。”比利拉出軟管,湯米在一邊連接手搖泵。比利把噴頭對準隧道的頂棚,好讓水沿著牆麵流下來。他很快意識到礦井的通風係統——它從提斯柏送風,再從皮拉姆斯抽走——正在將火焰和煙霧朝他這邊吹過來。要是他能告訴上麵的人們掉轉風向就好了。可逆的風扇也是按照1911年的法令強製安裝的。儘管難度很大,但火勢已經開始減弱,比利能夠緩慢前進了。幾分鐘後,最近的一個大門邊上的火已經被撲滅。馬上有兩個礦工從裡麵跑了出來,大口呼吸著隧道裡稍微乾淨些的空氣。比利認出那是龐蒂兄弟,朱塞佩和強尼,兩人被稱作“喬伊和喬尼”。幾個人衝進大門。約翰·瓊斯背著癱軟的馬夫戴·潑尼斯,走了出來。比利不知道他是死了還是昏過去了。他說:“抬他去皮拉姆斯,彆去提斯柏。”普萊斯插了進來:“你算老幾,在這兒發號施令,耶穌的比利?”比利不想浪費時間跟普萊斯爭吵。他轉身對瓊斯說:“我跟上麵通過電話。提斯柏損壞嚴重,但皮拉姆斯那邊的吊籠應該很快就會下來。上麵告訴我讓大家去皮拉姆斯那邊。”“好,我這就去通知大夥。”瓊斯說完便離開了。比利和湯米繼續滅火,清理更多大門,放出更多被困的礦工。有些人流著血,不少人被大火燒焦了,還有幾個人被落石砸中。可以走動的人背著死者和受了重傷的人,行狀淒慘可怖。很快他們的水就用光了。“我們把道車推回去,到井底的水塘裝水。”比利說。他們急急忙忙往回趕。吊籠仍然不能正常工作,十幾名獲救礦工正等在那兒,地上還躺著幾個人,有的在痛苦地呻吟,其餘的一動不動,生死堪憂。趁著湯米往道車裡抽泥水的工夫,比利拿起電話。這次還是他父親接的。“繞線輪五分鐘後就能用了,”他說,“下麵的情況怎麼樣?”“我們已經從大門裡救出了一些死傷者。往下麵運幾道車水來,越快越好。”“你怎麼樣?”“我沒事。還有,爸爸,你能不能把通風扇掉轉過來。皮拉姆斯往下,提斯柏往上。這樣就能把煙霧和毒氣從救援人員那兒抽走。”“這辦不到。”他父親說。“不是法律規定礦井通風必須可逆嗎?!”“珀西瓦爾·瓊斯跟檢察人員訴苦求情,他們給他寬限一年時間改造鼓風機。”如果電話另一端是彆的什麼人,比利肯定會大聲咒罵。“打開噴頭行不行,這你能做到嗎?”“行,這可以做到,”爸爸說,“我怎麼沒想到呢?”他對另外什麼人說道。比利放回聽筒。他幫著湯米注滿道車,輪流用著手泵。注滿它的時間跟用掉一樣長。從受災區域逃出的人流放緩了,大火仍在肆虐。道車終於注滿了,他們馬上往回推。噴頭打開了,可是等比利和湯米到達火災現場,他們發現從頭頂狹窄的管道流出的水流太小,根本無法撲滅火焰。不過,小店·瓊斯已經把大家組織起來了。他帶著那些沒有受傷的幸存者投入了救援,把能走動的傷者送到豎井那邊。等比利和湯米一接通軟管,他就抓過來,讓另一個人壓手泵。“你們兩個再找個道車,回去取水!”他說。“好的。”比利說,沒等他轉身離開,就看見一個身影從火焰中衝了出來,渾身是火。“天啊!”比利嚷著,大驚失色。那人跌跌撞撞,撲倒在地。比利朝瓊斯喊了一句:“朝我澆水!”不等對方反應過來,他便跑進了隧道。他感到有股水衝在他的後背上。這裡熱得嚇人。他的臉被火燎著,衣服也悶燒起來。他抓住俯身倒在地上的那個礦工的肩膀,拉著他往後跑。他無法看到他的臉,但能感覺到他跟自己的年齡相仿。瓊斯一直往比利身上噴水,打濕了他的頭發、後背和兩條腿,可前麵卻是乾的,他能聞到自己的皮膚在灼燒。這讓他疼得尖叫起來,但仍然死死抓住下麵失去知覺的身體。幾秒鐘後他從大火裡逃了出來。他轉過身子讓瓊斯往胸前噴水。臉上的一股涼水讓他放鬆下來——儘管受了傷,但他還能撐得住。瓊斯朝地上的男孩噴水。比利把他翻過來,發現這人是邁克爾·奧康納,人稱“米奇·教皇”,是帕特的兒子。帕特曾托付比利找他。比利說:“慈悲的耶穌,可憐可憐帕特吧。”他彎下腰想把米奇扶起來。他的身子癱軟無力,毫無生氣。“我帶他到豎井那邊。”比利說。“哎,”瓊斯說著,用奇特的眼神盯著比利,“乾得好,小比利。”湯米跟著比利。比利覺得一陣頭暈,但他還背得起米奇。在主通道他們遇到了救援隊,後者用矮馬拉著幾輛裝滿水的道車。他們大概是從上麵下來的,這說明吊籠已經恢複運行,救援工作也安排好了。比利推斷著,覺得有些疲憊。他猜得很對。當他到達豎井的時候,吊籠再次下降,運來更多穿著防護服的救援人員和裝滿水的道車。新來的人散開,分頭去救火,傷員便開始登上吊籠,帶著死去和昏迷的人。帕特·教皇送走吊籠後,比利朝他走了過去,抱著米奇。帕特驚恐地盯著比利,使勁搖著頭,不願承認眼前的一切。“對不起,帕特。”比利說。帕特不敢去看那具屍體。“不,”他說,“不該是我的米奇。”“我把他從火裡拖了出來,帕特,”比利說,“但當時實在太晚了,沒辦法。”說完,他哭了起來。六這次晚宴的各個方麵都非常成功。碧心情不錯,每個禮拜都舉行一次皇室聚會她才高興。菲茨去了她的臥榻,如他所料受到了歡迎。他一直待到淩晨,快到尼娜送早茶的時候才匆匆溜走。他一直害怕男人之間的爭論破壞皇室晚宴的氣氛,但他實在是多慮了。國王在早餐時向他道謝,說:“這種討論很吸引人,很有啟發,我正想聽聽這些。”菲茨既得意又自豪。他吸著餐後雪茄,思前想後,覺得戰爭並不怎麼可怕。以前他一談到戰爭,自然而然覺得是一場悲劇,但戰爭也不見得完全是壞事。戰爭讓各國團結起來,一致對付共同的敵人,它能熄滅動亂之火。不會再發生罷工,談論共和政體也會被認為是不愛國。女性甚至也不會再要求選舉權。他不由得被這種前景吸引,戰爭會讓他找到用武之地,證明他的勇氣,為國家效力,回報一直以來慷慨賦予他的財富和特權。上午從礦井那邊傳來的消息將聚會的歡樂氣氛一掃而光。隻有一位客人真正去了阿伯羅溫,就是那個美國人格斯·杜瓦。不過,人人都有了一種不再是焦點的感覺,這對他們來說很不尋常。午餐不再張揚,下午的娛樂活動也被取消。菲茨擔心國王會對他感到不滿,儘管菲茨本人跟礦山的運作毫無瓜葛。他既不是凱爾特礦業的董事也不是股東。他隻是把采礦權發給這家公司,他們按噸數付給他礦區使用費。因此他認為任何明白事理的人都不會把這場事故怪罪在他頭上。儘管如此,有礦工困在了井下,貴族們就不能顯得輕浮放縱,尤其是國王和王後正在做客。這意味著和吸煙是唯一可以接受的消遣。王室夫婦肯定會覺得無聊。菲茨十分惱火。什麼時候都會死人:戰場上士兵作戰身死,船員跟船一起沉沒,鐵路上火車相撞,酒店和熟睡的顧客一起被燒成廢墟。為什麼偏偏在他招待國王的時候要發生礦難呢?臨近晚餐的時候,阿伯羅溫鎮長兼凱爾特礦業董事長珀西瓦爾·瓊斯前來向伯爵通報情況,菲茨問艾倫·泰特爵士國王是否願意聽聽報告。陛下會聽的,他回答,這讓菲茨鬆了一口氣——至少君主有事可做了。男賓全都聚集在小客廳裡,這個非正式的空間裡擺著柔軟的椅子、盆栽棕櫚樹和一台鋼琴。瓊斯身穿黑色燕尾服,無疑是今天早上為去教堂才穿的。他身材短粗,略顯傲慢自負,看上去就像一隻用雙排扣灰色背心撐起來的大鳥。國王穿著晚禮服。“你來得正好。”他簡短地說。瓊斯說:“1911年我曾有幸跟陛下握手,當時陛下來加地夫為威爾士王子舉行授權儀式。”“我很高興再次見麵,儘管是在這種令人悲傷的境況之下,”國王回答,“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說簡單些,就像跟俱樂部的董事們喝酒聊天那樣。”菲茨覺得這很明智,等於定下了一個正確的調子——儘管沒人給瓊斯送一杯喝的東西,國王也沒有請他坐下。“蒙陛下的好意。”瓊斯用加地夫口音說話,比山穀的輕快口音更顯生硬,“爆炸發生的時候有二百二十人正在井下,比平常人少,因為是星期天加班。”“你知道確切數字嗎?”國王問道。“哦,是的,先生,我們每次都登記下井名單。”“原諒我打斷你。說下去。”“兩個豎井都損壞了,但消防隊借助我們的噴水係統控製住了火勢,疏散了井下的人。”他看了看手表,“在兩小時前,已經有二百一十五人被帶上來。”“聽上去好像你們已經非常有效地處理了緊急情況,瓊斯。”“非常感謝,陛下。”“所有二百一十五人都活著嗎?”“不是,先生。有八人死亡。另有五十人傷勢嚴重,需要就醫。”“天啊,”國王說,“這太不幸了。”瓊斯繼續解釋為營救剩下的五個人所采取的措施,這時皮爾溜進房間,走近菲茨。仆役長穿著晚飯服務時的夜禮服。他壓低聲音說:“有件事情要告訴你,閣下,萬一你想聽……”菲茨低聲道:“說吧。”“女仆威廉姆斯剛剛從礦井口回來。她的弟弟看來成了個英雄。不知國王是否願意聽她親口講講這個故事?”菲茨想了一會兒。威廉姆斯一定心情低落,有可能詞不達意。但另一方麵,國王或許願意跟某個有直接關係的人談上幾句。他決定冒險一試。“陛下,”他說,“我的一個仆人剛剛從礦井口回來,可能帶來些新消息。她的弟弟在氣體爆炸時剛好在井下。你要不要問她一下?”“好的,”國王說,“請她進來吧。”過了一會兒,艾瑟爾·威廉姆斯走進屋子。她的製服上沾著煤灰,但她已經洗過臉了。她行了個屈膝禮,國王說:“有什麼最新消息?”“陛下,有五個人讓落下的岩石困在康乃馨區。救援隊正在挖鑿碎石,但火還在燃燒。”菲茨注意到,國王對待艾瑟爾的態度有種細微的差彆。他幾乎不去看珀西瓦爾·瓊斯,一邊聽著,手指一邊不安地敲擊著椅子扶手,但他眼睛直直地看著艾瑟爾,好像對她本人更感興趣。他用一種更為柔和的聲音問道:“你弟弟是怎麼說的?”“沼氣爆炸點燃了煤塵,因此才會發生火災。大火把很多人困在他們乾活的地方,一些人窒息而死。我弟弟他們無法解救這些人,因為他們沒有呼吸器。”“不是這樣的。”瓊斯說。“我覺得就是這樣。”格斯·杜瓦反駁說。這個美國人跟往常一樣,顯得有點兒缺乏自信,但他努力說出自己的意見。“我跟幾個從下麵上來的人談過。他們說,標著‘呼吸器’的儲物櫃都是空的。”他似乎在強忍著一股怒火。艾瑟爾·威廉姆斯說:“他們無法撲滅大火,因為井下沒有足夠的水。”她的眼裡閃過一絲狂怒的光芒,菲茨覺得那樣子十分誘人,讓他怦然心動。“那兒有一輛消防車!”瓊斯抗議道。格斯·杜瓦又說話了。“那不過是一個裝水的道車,外加一個手搖泵。”艾瑟爾·威廉姆斯繼續說:“他們應該掉轉通風係統的風向,但瓊斯先生並沒有依法改造機械設備。”瓊斯看上去十分氣憤:“這不可能……”菲茨插了進去:“好了,瓊斯,這不是什麼公開調查,陛下隻是想了解一下人們怎麼想的。”“的確如此,”國王說,“但我有個問題,也許你能給我個建議,瓊斯。”“我十分榮幸……”“我明天上午準備走訪阿伯羅溫和周邊幾個村子,當然也要拜訪閣下的鎮政廳。但在這種情況下,列隊檢閱似乎有些不妥。”坐在國王左後方的艾倫爵士搖了搖頭,低聲說:“完全不可能。”“但另一方麵,”國王接著說,“對這場災難避而不提,直接走開也是錯誤的。人們會認為我們冷漠無情。”菲茨猜到國王一定跟他的隨從之間發生了衝突。他們可能想取消這次訪問,覺得這種選擇風險最小,但國王認為有必要做出一種姿態。一陣沉默,珀西瓦爾在思考著這個問題。隨後他開口了,但隻說了一句:“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艾瑟爾·威廉姆斯說:“我可以提一個建議嗎?”皮爾猛地一驚。“威廉姆斯!”他發出噓聲,“問到你的時候你再開口!”菲茨怎麼也想不到她竟敢在國王麵前如此莽撞。他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說:“以後再說吧,威廉姆斯。”但國王笑了。讓菲茨欣慰的是,他似乎頗為艾瑟爾所吸引。“我們不妨聽聽這位年輕人有何建議。”國王說。艾瑟爾正等著這句話。她直截了當地說:“您和王後應該訪問死者家屬。不要列隊檢閱,隻乘一輛用黑馬拉的馬車。這對他們來說很有意義。所有人都會覺得你這個人很棒。”她咬了咬嘴唇,沉默下來。這最後一句很是失禮,菲茨有些焦急,國王並不需要讓人們覺得他這個人很棒。艾倫爵士嚇了一大跳。“從來沒人敢這樣。”他驚恐地說。但國王好像對這種想法很感興趣。“訪問死者家屬……”他若有所思地說。隨後他轉向他的侍從官:“哎呀,我覺得這主意好極了,艾倫。在我的人民遭受痛苦的時候表示憐憫。不要車馬隊,隻用一駕馬車。”他又轉過來對著女仆:“很好,威廉姆斯,”他說,“謝謝你說出自己的意見。”菲茨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七最後去的當然不止一駕馬車。國王和王後坐進第一輛馬車,帶著艾倫爵士和宮廷女侍。菲茨和碧連同主教坐第二輛車。最後是一輛兩輪輕便馬車,上麵坐了各色仆從。珀西瓦爾·瓊斯本來也想成為其中一員,但菲茨讓他死了這條心。艾瑟爾說了,死者家屬見到他,可能會想要掐死他。這天風很大,冰冷的雨水抽打在馬的身上,它們沿著泰-格溫的長長車道碎步前行。艾瑟爾坐在第三輛車上。由於她父親的職業,她熟知阿伯羅溫的每一個礦工家庭。泰-格溫這邊隻有她一個人知道所有死傷者的名字。她給車夫指引道路,她的任務是提醒侍從官誰是誰。她手指交叉,暗自祈禱著。這件事是她出的主意,如果哪裡出了閃失,她就免不了受人指責。馬車駛出豪華的大鐵門,她又像每次經過這裡時那樣,為門裡門外的強烈反差感到驚訝。門裡的一切整齊有序,到處是迷人的美景,外麵則是一片現實世界的醜惡。路邊是一排農工的棚舍,是那種隻有兩個房間的小屋,房前堆著雜七雜八的木材和垃圾。幾個蓬頭垢麵的孩子在壕溝裡玩耍。不一會兒就到了礦工聯排房屋,這些房子比農家村舍強一些,但看慣了泰-格溫窗欞屋脊的完美比例,就連艾瑟爾也覺得它們笨拙單調。這裡的人穿的都是廉價的衣服,很快就會變形、磨舊,染色也很容易褪掉,因此男人全都穿著灰土的外套,女人的裙子則多是黃褐色。艾瑟爾穿的仆人衣服讓人羨慕,羊毛裙十分暖和,棉質襯衫也很平整,儘管如此,有的女孩喜歡說自己永遠不會降低身份去當仆人。不過,最大的區彆是人本身。這裡人的皮膚斑斑點點,頭發很臟,指甲黑乎乎的。男人咳嗽,女人吸鼻子,孩子一個個流著鼻涕。窮人在路上一瘸一拐蹣跚前行,富人則大步流星,安閒自在。幾輛馬車從山腰下到馬弗京坡地。大部分居民都排隊等在人行道上,但他們手裡沒舉旗子,也沒有歡呼,隻是鞠躬行禮。車隊在十九號門前停了下來。艾瑟爾跳下車,小聲跟艾倫爵士說:“希安·埃文斯,五個孩子,失去了她的丈夫大衛·埃文斯,他是井下馬夫。”人們把大衛·埃文斯稱作“戴·潑尼斯”,他是畢士大禮拜堂的長老,因而艾瑟爾對他十分熟悉。艾倫爵士點了點頭,當他跟國王低聲說話時,艾瑟爾機敏地向後退了一步。艾瑟爾看見菲茨正在看自己,朝他讚許地點了一下頭。她感到臉上發熱。她在協助國王行事,伯爵對她很滿意。國王和王後走到前門。門上的油漆已經剝落,台階磨得光光的。艾瑟爾琢磨著,沒承想我會看到這些——國王去敲一個礦工家的門。國王穿著燕尾服,戴著一頂高大的黑禮帽——艾瑟爾對艾倫爵士反複強調,阿伯羅溫的人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君主穿那種斜紋軟呢套裝,因為他們自己有時候也穿。寡婦開了門,她身上穿著最好的一套衣服,還戴著帽子。菲茨曾建議讓國王突然到訪,好給人們一個驚喜。但艾瑟爾極力反對這一點,艾倫爵士聽了她的解釋後十分讚成。突然造訪一個深陷悲痛的家庭,王室夫婦有可能會麵對醉酒的男人、衣衫不整的女人,還有鬨鬨吵吵的孩子。最好預先通知每一個人。“早上好,我是國王,”國王說,禮貌地抬了抬帽子,“你是大衛·埃文斯太太?”她愣了一下。她更習慣人們稱其“戴·潑尼斯太太”。“我對你丈夫的事情表示非常遺憾。”國王說。戴·潑尼斯太太顯得過於緊張,感覺不到任何情緒。“非常感謝。”她生硬地說。這太正式了,艾瑟爾心想。國王跟眼前這位寡婦一樣,顯得十分尷尬。兩個人都無法表達他們的真實感受。這時,王後碰了碰戴太太的胳膊:“實在讓你受苦了,親愛的。”“是的,夫人,是的……”寡婦低聲說,接著便一下子哭了起來。艾瑟爾抹去自己臉上的眼淚。國王顯得局促不安,但值得稱道的是,他依然堅持著,念念有詞地低聲說:“真讓人傷心,真太讓人傷心了。”埃文斯太太失聲抽泣著,腳底好像生了根,也不把臉轉過去。人要是傷心起來也就顧不得其他了,艾瑟爾看見戴太太的臉上一塊塊紅斑,張開的嘴巴裡隻剩下一半牙齒,她嗓子已經哭啞,絕望地嗚咽著。“好了、好了,”王後說,她把手帕塞在戴太太手裡,“拿著這個。”戴太太還不到三十歲,但她的一雙大手疙疙瘩瘩,害著關節炎,就像一個老女人的手。她用王後的手帕擦了擦臉。“他是個好人,夫人,”她哽咽著說,“從來沒跟我動過手。”一個男人的美德就是不去打自己的老婆,這讓王後不知說什麼才好。“他對自己的小馬也很好。”戴太太補充道。“這我相信。”王後說,話題回到了熟悉的層麵。一個蹣跚幼兒從房子裡頭出來,緊緊抓住母親的衣襟。國王又試著說起話來:“我聽說你有五個孩子。”“是啊,先生,沒了爸爸,他們該怎麼辦啊?”“這太讓人傷心了。”國王重複著。艾倫爵士咳嗽了一聲,隨後國王說:“我們去看看其他跟你一樣處境的人吧。”“哦,先生,你能來看看太好了。我都說不出這對我有多麼重要。謝謝你,謝謝你。”國王轉過身去。王後說:“我今晚會為你祈禱,埃文斯太太。”然後跟著國王走了出去。他們上了自己的馬車後,菲茨交給戴太太一個信封。艾瑟爾知道裡麵裝著五個金幣和一張紙條,冠有泰-格溫的藍色紋飾,下麵是手寫的一行字:“菲茨赫伯特伯爵望你收下,以表他的深切同情。”這也是艾瑟爾出的主意。八爆炸發生一星期後,比利跟爸媽、外公一道去禮拜堂。畢士大禮拜堂是粉刷成白色的方形屋子,牆上連一幅畫也沒有。一張普通桌子的四邊整齊排放著幾排椅子。桌子上擺著裝了白麵包的伍爾沃斯瓷盤和一罐廉價的雪利酒,象征著麵包葡萄酒聖餐。儀式活動不叫聖餐禮或彌撒,隻是簡單地稱作擘餅。十一點之前,大約百人的教眾已在座位上坐好,男人穿著最好的外套,女人則戴著帽子,孩子們梳洗乾淨,在後排不安地亂動著。沒有什麼指定的儀式,男人們會做出被聖靈感動的樣子——即席祈禱,宣讀一首讚美詩,讀一段《聖經》或做一番簡短的布道;婦女則一直保持沉默。實際做起來還是有個模式。第一個祈禱總是年長者來做,他要撕碎麵包,把盤子遞給他旁邊的人。每個會眾成員,除了孩子以外,都要取一小塊麵包吃下。接下來就是輪流傳遞果酒,每人都直接從罐子裡喝,女人隻呷一小口,有些男人喜歡喝上一大口。之後,他們都默默坐著,直到有人有所觸動,開口發言。比利問過他的父親,什麼年齡他才可以參與到禮拜的發言部分,爸爸說:“這個沒什麼規則。我們跟隨聖靈的引導。”比利信了他的話。如果一首讚美詩的第一行在這一小時的某個時刻進入了他的頭腦,那就是聖靈的指示,他就會站起來宣誦讚美詩。這樣做對他這年齡來說有些早熟,他知道,但會眾接受了。他第一天下井乾活看到耶穌在他麵前顯靈的故事在南威爾士煤田的半數禮拜堂流傳著,人們也開始對比利另眼相看。今天上午每個祈禱都在為失去親人者祈求安慰,尤其是為戴·潑尼斯太太,她戴著麵紗坐在那兒,大兒子在她旁邊,滿臉驚恐。爸爸祈求上帝大發慈悲,寬宥在呼吸器和可逆通風係統上罔顧法律的邪惡礦主。比利覺得缺了點什麼。如果隻是求得安慰,那就太簡單了。他想弄清楚上帝為什麼允許這次爆炸。他還沒有臨時做過禱告。很多人的祈禱都字斟句酌,十分優美,引用《聖經》中的話,就跟他們在布道一樣。比利暗自懷疑上帝是否這麼容易被打動。他總覺得那些最簡單的禱告最能打動他,因為它們發自內心。在禮拜快結束時,詞句已經在腦子裡醞釀成型,他感到一種強烈衝動要把它們說出來。他感到這就是聖靈在引導他,便站了起來。他緊閉兩眼,說:“哦,上帝,我們今早向你乞求安慰那些失去了丈夫、父親或兒子的人,尤其是我們信主的姐妹埃文斯太太,我們祈禱喪失親人者會敞開心扉,接受你的祝福。”這些禱詞彆人都說過。比利停頓了一下,隨後接著說:“現在,主啊,我們要再求一件禮物:理解。我們想要知道,為什麼井下會發生這次爆炸。你掌握一切,那麼,為什麼容許沼氣進入主坑道,為什麼容許它被點燃?還有,主啊,那些在我們頭上的人,凱爾特礦業的董事們,怎麼會如此貪戀金錢,如此忽視你的子民的性命?好人死亡,你創造的身體橫遭蹂躪,這一切出於什麼神聖的意圖?”他又停了下來。他知道不該對上帝提出要求,就像在跟管理層談判似的,所以他又補充說:“我們知道,阿伯羅溫人的苦難必然是你永恒計劃的一部分。”他覺得應該就此打住,但他忍不住又補充了一句,“可是,主啊,我們愚鈍不明,所以請跟我們解釋。”“以主耶穌基督之名。”他最後說。教眾齊聲說:“阿門。”九那天下午,阿伯羅溫的人被邀請參觀泰-格溫的花園。這意味著艾瑟爾有一大堆事情要做。通告是在星期六晚上的酒吧裡傳開的,教堂和禮拜堂在星期日上午的禮拜結束後也發布了消息。幾座花園為了國王到訪裝扮一新,美輪美奐,雖說已經到了冬季。現在,菲茨赫伯特伯爵希望與鄰居們分享這份美景,正如邀請上所說。伯爵會戴上黑色的領帶,他樂見前來觀賞的人也在穿戴上做些類似點綴,以表示對死者的尊重。大擺筵宴顯然不合時宜,但仍有茶點飲品提供。艾瑟爾吩咐在東草坪上紮三頂大帳篷。一頂帳篷裡放了六隻490升的大酒桶,那是從龐迪克隆王冠啤酒廠用火車運來的麥酒。阿伯羅溫有不少禁酒主義者,在另一頂帳篷裡為他們放了一張擱板桌,擺了一隻大茶壺和數百茶碗茶盤。第三頂帳篷小一些,為鎮上為數不多的中產階級提供雪利酒,其中包括英國聖公會牧師,兩位醫生和煤礦董事馬爾德溫·摩根,他現在已經被人稱作“去梅瑟的摩根”了。好在這天陽光燦爛,寒冷乾燥,藍天上掛著幾片祥和的雲朵。一共來了四千多人——這幾乎是鎮上的全部人口——差不多每人都戴著黑領帶、黑絲帶或黑袖章。他們漫步灌木叢周圍,隔著窗戶朝屋裡窺視,在草坪上撥來翻去。碧公主留在她的房間裡,這不是她樂於參與的社交活動。從艾瑟爾的經驗上看,上流社會都是自私的,但碧能把這種自私發揮到極致。她的精力全部集中在取悅自己、按她的方式行事上。就算籌辦宴會也一樣——這是她的拿手好戲——她的主要動機在於展示自己的美貌和魅力。菲茨在金碧輝煌的維多利亞哥特式大會客廳與大家見麵,他的大狗趴在邊上,就像一塊毛茸茸的地毯。他穿了一套棕色斜紋軟呢套裝,顯得更加平易近人,儘管戴了一個硬領和一條黑色的領帶。他比任何時候都帥氣,艾瑟爾想。她把死傷者親屬分成三四個小組跟他見麵,這樣他就能親自慰問阿伯羅溫的每一位受難居民。他帶著慣有的魅力跟他們交談,讓每個人離開時都覺得自己受到了特殊待遇。艾瑟爾現在成了女管家。國王訪問後,碧公主堅持讓傑文斯夫人徹底退休——她忍受不了無精打采的老仆人。她覺得艾瑟爾是那種努力工作、能幫她實現自己願望的人,儘管她年紀很輕,但還是提拔了她。就這樣,艾瑟爾達成了她的抱負。她從仆人休息室搬到女管家的小屋,把自己父母的照片掛在牆上,照片上他們穿著節日的裝束,是在畢士大禮拜堂開放的那天拍的。菲茨快見完那些人時,艾瑟爾請求準許她跟自己家人待上幾分鐘。“當然,”伯爵說,“你想待多長時間都行。你安排得相當漂亮。我真不知道沒有你的話怎麼處理好這件事。國王也對你表示感謝。你是怎麼記住那麼多名字的?”她笑了。她弄不清為什麼被他誇獎會讓她如此興奮。“這些人大都來過我家,不分什麼時候。要麼是找我父親談受傷賠償,要麼就是來解決跟工頭發生的糾紛,或者訴說對井下安全措施的擔心。”“是啊,我覺得你很不一般。”說完,朝她微微一笑。那種讓人無法抗拒的笑容偶爾會在他臉上出現,讓他像個鄰家男孩。“替我向你父親表示問候。”出門後她小跑著穿過草坪,心裡有種站在世界之巔的感覺。她在喝茶的帳篷裡找見了爸媽、比利跟外公。爸爸穿著禮拜天穿的黑色外套和帶硬領的白襯衫,顯得很氣派。比利的臉頰上有一塊難看的燒傷斑痕。艾瑟爾說:“你感覺怎麼樣,比利?”“沒事。看著挺嚇人,但醫生說最好不要包紮。”“大家都在議論你有多勇敢。”“還不夠勇敢,沒能把米奇·教皇救出來。”然後就無話可說了,不過艾瑟爾還是同情地摸了摸弟弟的胳膊。媽自豪地說:“比利今早帶我們去畢士大禮拜堂做禱告了。”“好啊,比利!很遺憾我錯過了。”艾瑟爾沒去禮拜堂,宅子裡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你祈禱什麼了?”“我求上帝讓我們理解為什麼他讓井下發生爆炸。”比利緊張地朝爸爸那邊瞥了一眼,後者臉上毫無笑容。爸爸嚴肅地說:“要是比利求上帝加強他的信仰就更好了,他就可以去相信,不用去理解。”他們顯然已就此事爭論過。艾瑟爾不大忍受得了這種神學上的爭論,因為爭到最後也改變不了什麼。她想讓氣氛輕鬆一些。“菲茨赫伯特伯爵讓我向你問好,爸爸,”她說,“他挺不錯的,對吧?”爸爸沒有被她的話說動。“我對你加入星期一的那場鬨劇很遺憾。”他嚴肅地說。“星期一?”她疑惑地說,“你是說國王訪問傷亡家屬?”“我看見你跟那個奴才竊竊私語,報名字給他。”“那是艾倫·泰特先生。”“我不在乎他自稱是什麼人,我一眼就能認出誰是諂顏媚上的家夥。”艾瑟爾驚呆了。自己最露臉的時刻,卻被爸爸這麼看不起!她簡直想哭。“我還以為我這樣幫助國王,會讓你感到驕傲呢!”“國王哪來的膽量對我們百姓表示同情?他一個國王又對這兒的艱難和危險了解多少?”艾瑟爾忍住眼淚。“可是,爸爸,他來看望百姓,對他們很重要啊!”“這不過是把大家的注意力從凱爾特礦業危險和非法的行為上轉移開了。”“但他們需要安慰。”他怎麼看不到這一點呢?“國王讓他們變消停了。上個禮拜天下午,全鎮的人都準備造反了。到了禮拜一晚上,他們就隻談論王後給戴·潑尼斯太太送手帕了。”艾瑟爾的傷心很快變成了憤怒。“你要這麼想,我隻能表示遺憾。”她冷冷地說。“沒什麼可遺憾的……”“我遺憾是因為你錯了。”她說,一心想壓倒他。爸爸吃了一驚。很少有人說他搞錯了什麼事,更彆說是個小姑娘了。媽媽說:“哎,艾瑟爾……”“人是有感情的,爸爸,”她不管不顧地說,“你總是想不到這一點。”爸爸一時說不出話來。媽媽說:“夠了,快住嘴!”艾瑟爾看著比利。隔著一層模糊的淚水,她看見他一臉肅然起敬的表情。這讓她更有信心了。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說:“你和你的工會,還有你那些安全法規、《聖經》經文——我明白這些都重要,爸爸,但你不能讓人沒有感情。我希望有一天社會主義能讓勞動人民過上好日子,但同時他們也需要獲得安慰。”爸爸終於能開口了。“我覺得我們已經聽夠了,”他說,“跟在國王前後讓你昏了頭。你是一個小女孩,你沒權利指責自己的長輩。”她哭了起來,沒法再爭論下去了。“對不起,爸爸。”一陣凝重的沉默後,她說,“我得回去工作了。”伯爵說她跟家人呆多長時間都行,但她現在想一個人呆著。她轉身背對著父親瞪視的目光,朝大房子那邊走去。她一直低垂著眼睛,不讓彆人注意到她的眼淚。她不想見到任何人,便直接溜進了梔子花套房。茉黛小姐回倫敦去了,房間是空的,床單已經撤了下去。艾瑟爾撲倒在床墊上哭了起來。她一直都覺得很自豪。爸爸卻把這一切全都破壞了!難道他想讓她不好好工作嗎?她是在給貴族乾活。阿伯羅溫的每個礦工也一樣。雖說是凱爾特礦業雇用了他們,但他們挖的煤是伯爵的,而且伯爵能從礦工們挖出的每噸煤裡得到與之相應的利潤——她父親從來不願指出這一事實。如果說一個好礦工應該講求效率多產煤,那麼一個好管家何嘗不是如此?她聽見門“吱呀”一聲開了。她馬上跳了起來。來人是伯爵。“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和藹地說,“我在門外就聽見了。”“我很抱歉,閣下,我不該到這裡來。”“沒關係。”他那張英俊的臉上露出發自內心的關切,“你為什麼哭呢?”“能為國王幫忙讓我非常自豪,”她悲傷地說,“但我父親說這是一場鬨劇,都是為了平息人們對凱爾特礦業的憤怒。”她氣得又哭了起來。“這簡直是一派胡言,”他說,“任何人都能看出國王的關心是真誠的。王後也一樣。”他從上衣的前胸口袋裡拿出一條白色亞麻手帕。她正等著接過手帕,但他伸過手來,輕輕擦去了她臉頰的淚水。“上周一的事情,你讓我很驕傲,彆去在意你父親的態度。”“你真好。”“好了,彆哭了。”他彎下身子,吻了吻她的嘴唇。她一下子愣住了。她怎麼也不會想到會發生這種事。當他直起身子,她隻是不解地盯著他。他也盯著她。“你實在太迷人了。”他用低沉的聲音說,然後又去吻她。這一次她把他推開。“主人,你在乾什麼?”她吃驚地小聲說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什麼都沒想。”她抬頭凝視著他輪廓分明的臉。那對綠色眼珠也一動不動凝視著她,好像在窺探她腦子裡的想法。她意識到自己多麼崇拜他。突然之間,她被興奮和欲望的洪流吞沒了。“我已經由不得自已。”他說。她愉快地歎了口氣:“那就再吻我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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