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茲 Frantz(1 / 1)
新郎禮服
皮耶·勒梅特爾
19799 字
4個月前
二〇〇〇年
我今天終於看到她。她叫做蘇菲。她走出家門,我隻來得及看清她的背影。她顯然在趕時間,車門一關揚長而去,我騎摩托車差點跟不上。幸運的是,在瑪黑區那邊,她找不到停車位。這讓我的任務輕鬆不少。我遠遠地跟著她,以為她要去逛街,本來都想放棄了。風險太大。但我運氣不錯,她其實是來赴約的。她踏進戴羅茲街的一家茶坊,急急朝著另外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女人走去,邊走邊看表,一副她忙不過來的樣子。但她騙不了我,她出門時就已經遲了。我等了十幾分鐘,也走進那家茶屋,坐在另外一廳,從那兒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她儘收眼底。蘇菲穿了一件印花洋裝,平底鞋和一件淺灰色的外套。我望著她的側影。這是一個讓人愉快的女人,一個男人會喜歡的女人。相反地,她那個朋友,我就覺得有點像雞。妝很濃,姿態又高,太雌性。蘇菲至少曉得保持自然。她們像貪嘴的國中女生那樣大嚼蛋糕。隻見兩人相互擠眉弄眼地竊笑,我就知道她們在嘲弄自己又偷吃了。女人總喜歡做一些她忍不住要背叛的減肥計劃,真是膚淺。蘇菲很苗條。比她的朋友還苗條。我馬上後悔跟了進去,傻傻地去冒那種可能被她注意到的危險,然後,因為某個不詳的理由,她也許會記住我的臉。為什麼要冒這種根本不必要的險?我對自己發誓絕不再如此輕舉妄動。但這也說明一點,就是我對這個女孩子的印象蠻好的。她很有活力。我覺得自己正處於一種非常特殊的精神狀態下。一切的感官都變敏銳了。多虧這樣,我才能把這段沒啥用處的小插曲,變成一次大豐收。她們走後,我又坐了二十分鐘才起身,結果當我要把外套從衣帽架上取下來時,一個男人正在掛他的大衣。我手很快地伸進那件大衣的襯裡口袋,找到了一個很漂亮的皮夾。皮夾的主人叫李奧瑞拉·夏爾曼,一九六九年生,隻比我大五歲,住在克德依。這張身分證是舊式的,不過反正平時我也不打算拿出來用,所以我就給它改造了一下,在上麵貼了一張我的相片。效果挺不錯。有時候我對自己的手藝實在蠻滿意的。如果不細瞧的話,還真看不出動過手腳。我花了十幾天,才下定決心。我剛曆經一次可怕失落,多年來的期待,就在幾分鐘內被擊垮……,我其實並不指望可以很快地東山再起,但奇怪的是,我竟然覺得自己已經起來了。這點著實讓我有點吃驚。我一路跟蹤蘇菲·杜蓋,我都想過了,我看著她……,昨晚,當我正望著她的公寓窗戶時,我終於下定決心。她走過來,把窗簾拉上,動作大而有力。好像抓起一把星星撒向人間。我內心有個東西被觸動了。我知道自己即將行動了。無論如何,我還是需要一個替代方案,我總不能這樣就放棄了自己一直以來的夢,那些多年來的渴望。總之,我終於明白蘇菲可以解決我的問題。我有一本專門用來做筆記的本子,裡麵已經寫了不少該準備的事項。我覺得這樣可以幫助我思考。因為這個替代方案比我先前的計劃要來得複雜許多。蘇菲的老公個子很高,看起來很聰明,很有自信的樣子。這個我喜歡。會穿衣服,那種氣質高雅型的,雖然他走的是休閒路線。今天一大早我就去等他出門,跟蹤他。他們的情況很不錯。兩個人都有車,住在一棟高級公寓裡。金童玉女,前途一片光明。文森·杜蓋在蘭茲蓋瑟公司上班。一家石化公司,他們還寄了一份厚厚的公司簡介給我:很細節的東西我是看不懂,不過基本上這是一家德資企業,世界各地都設有據點,是彈性材料和溶劑市場的龍頭老大。蘭茲蓋瑟的總部在慕尼黑,法國總部在拉德方斯(艾森就在那邊上班),還有三個研究中心,設在外省(達隆斯、格勒諾布爾和桑利斯)。從他們公司組織來看,文森已經爬得蠻高的,在研發部擔任經理特助。他有一個博士學位。巴黎七大的。在他們那一屆的畢業紀念冊上,我一眼就認出他的相片來了。應該是近照。我把它剪下來,貼在我的軟木塞板上。蘇菲的話,任職於一家叫百好事的拍賣公司(專營古籍、各類藝術作品)。我還不曉得她在裡麵做什麼樣的工作。我先從比較簡單的文森開始調查。蘇菲就複雜多了,因為百好事不太對外公開他們的內部情況。做這一行的好像都是這樣,隻給看櫥窗。儘管百好事的知名度不小,但關於他們的公司,你頂多隻能查到一些不痛不癢的簡介。這對我當然不夠。我在聖菲利社魯那附近(他們辦公室就在那邊)怎麼徘徊也沒用,反而可能引起注意。我需要更多關於蘇菲的詳細資訊,而我也發現最近她出門開車的頻率提高了——現在是七月,巴黎市區的人車少很多。一加一等於多少,不用多久我就知道了。我去叫人幫我的摩托車做了新的車牌,自己裝上去,然後昨天,我先是遠遠地跟著她。每見她停下了,我就會在腦海裡重複演練那一幕。後來,在等某個紅綠燈的時候,蘇菲終於停在第一排,而我也準備好了,事情進行得非常順利。我不慌不忙,先騎到她車的右邊,並注意不要太靠近,免得等一下動手時被撞到。等對麵的燈號變成黃色時,我手一伸,打開她的右前方車門,抓起她的包包,發動引擎然後拐進右邊的第一條岔路。才幾秒鐘的工夫,我飆了好幾百公尺,轉了三、四個彎,五分鐘後,我已經氣定神閒地騎上環城快速道路。如果什麼事情都可以這麼簡單,那一定就不好玩了……女孩子的包包,真的是今人歎為觀止啊!那麼地優雅、貼心和孩子氣!在蘇菲的包包裡,我找到了一堆足以挑戰任何分類法的東西。我是按照重要性來分的。首先是所有那些不具任何資訊價值的,像乘車證——儘管我還是把照片留了下來——、修指甲刀、購物清單(可能是晚上要吃的)、黑色的Bic原子筆、麵紙、口香糖。其餘的,情報價值就高多了。首先是蘇菲的品味:一條Cebelia了的多元活膚護手霜,一支Agnès b.的口紅(“超眩唇彩”係列中的“茴香粉紅”色),一本用來記雜事的小簿子,裡麵雖然沒記幾筆而且字跡十分潦草,但有一份計劃的書單(葛羅斯曼(V. Grossman)的《人生和命運》,繆塞的《一個世紀兒的懺悔》,托爾斯泰的《複活》,西達提(Citati)的《女人畫像》,伊可尼可夫(Ikonnikov)的《泥坑最後短篇集》……)。她喜歡俄國作者。她現在正在讀的是柯慈的《彼得堡的大師》,看到六十三頁,我不曉得她會不會再去買一本。我把她的筆記看了又看,覺得很喜歡她的字:堅決,有力,你可以從中感受到這個人的聰明和意誌。至於她的貼身用品,我找了一盒已經打開來的耐得牌迷你型衛生棉條,一條阿斯匹靈和一條努樂芬錠。(她是不是有經痛的問題?)我雖然不是很確定,但還是在我的牆曆上用紅筆打了一個叉做記號。關於她的習慣:從她的員工證來看,她隻偶爾去一次百好事的員工餐廳,她喜歡看電影(有“巴爾劄克”的會員卡),她身上不會帶很多錢(錢包裡隻有三十歐),她還在科學城那邊報名了一個關於認知科學的係列座談會。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鑰匙(公寓的,車子的,信箱的)、手機(我馬上把裡麵的通訊錄全拷下來)、一本應該年代頗久遠的聯絡簿(裡麵有各式各樣的字跡和筆色)。身分證(剛換好的,她生於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五日),一張生日卡片,要寄給住裡昂市古爾菲赫路三十六號的華樂莉·朱爾丹:“我的小親親”“真受不了一個比我還小的女孩竟然也已經長大了”“你答應過我要來京的,你的生日禮物在這等著你”“文森擁抱你。而我,這樣還不夠:我愛你。我也擁抱你。”“生日快樂,小親親。瘋吧。”還有一本行事曆,裡麵寫滿各種非常珍貴的,關於之前和之後每個星期的大小事。這些我都拷貝下來了,釘在軟木塞板上。我又把所有的鑰匙都拿去複製了一份(有些我甚至看不出是用在哪裡的),然後很快地把所有的失物——除了錢包——送到隔壁區的警察局去。蘇菲如釋重負,第二天一早就來把她的包包取回去了。漂亮的收獲。漂亮的出擊。最讓人愉快的,是覺得自己動起來了。我已經花了那麼多時間(好幾年)在思索,在兜圈子,任憑那些形象充滿我的腦海,日夜看著家人的舊照,我父親的軍人手冊,我母親的結婚照,她當年是那麼地美麗……這個星期天,蘇菲和文森有一個家庭聚餐。我跟著他們,距離隔得很遠,但多虧蘇菲的聯絡簿,我很快就明白他們是要去蒙日龍文森他爸媽家。我於是改走另外一條路,確認了在陽光這麼好的夏日,(他們怎麼沒有去度假呢?)大家都曾想在院子裡吃午餐。看來這一整個下午,我有得是時間。我於是回來巴黎,去參觀了他們的公寓。一開始,這樣的參觀行程讓我起了一種複雜的心情。當然,我對目前情勢——能夠長驅直入他們的私生活所蘊含的巨大潛力感到很欣慰,但同時我也有點難過,說不出是為什麼。我是到後來才明白,原來,這個文森,我實在不喜歡他。我現在知道其實我一見他就討厭了。我不是要開始感情用事,但這人身上就是有一種讓我很反感的東西。這公寓有兩個房間,其中一間用來做書房,擺了一台還算跟得上時代的電腦。雖然我對這類器材很熟悉,但我還是去下載了它的使用說明書。他家有個很漂亮的廚房,夠大,兩個人坐在裡麵吃早餐沒問題。浴室也很美,裝了那種雙盆式的盥洗台,然後男女主人各有各的櫥櫃。我會再去打聽得更詳儘一些,但這樣一間公寓,應該價值不斐。沒錯,他們兩個的收入都很好(他們的薪水單都放在書房裡)。公寓裡的光線夠充足,所以我拍了很多照片。從各種角度,足以將整間公寓重建起來。每個抽屜,每扇櫥櫃門都打開來拍照存檔,以及一些證件文件像文森的護照,蘇菲的全家福相片,蘇菲和文森的合照(看起來應該是好幾年前的)等等。我也去看了一下床單,他們的性生活看起來很正常。我什麼都沒有動,什麼都沒拿。這次的參觀行動完全透明。我打算過不久再回去采集他們所有的電子郵箱、銀行帳號、MSN、公司網路等等的密碼。這也許要花去我兩、三個小時的時間——我那張電算機文憑總算可以真正派上用場——,所以要特彆小心。之後,我隻會在事由重大非如此不可的情況下再進去。我實在不用太趕:他們這不就要出發去度假了。我是從蘇菲的電子信箱知道的,他們要去希臘,八月十五或十六以前不會回來。這樣我就可以慢慢來了。他們不在的時候,那間公寓就是我的天下。我現在需要的是一個跟他們走得近的聯絡人,像是鄰居或同事之類的,可以給我關於這對夫妻的確切訊息。正在好整以暇地磨利我的武器中。聽說拿破侖曾經要人家給他介紹走運的將軍。一個人可以有耐性,有決心,但運氣因素遲早都會來插一腳。目前,我應該算是個幸運的將軍,隻是一想到我媽,一顆心還是會往下沉。我太思念她了。太思念而且也太需要她對我的愛。我真的很想她。幸好這個世界上還有蘇菲。我跑了好幾家房屋仲介,但都沒有適合的。我還勉強自己去看了好幾間我絕對不會有興趣的公寓,就是為了避免引起注意。我承認,我的需求的確很難說清楚……,跑了三家之後,我就放棄了。接下來,我有過短暫的懷疑,但那天當我走在蘇菲住的街上時,突然有個靈感。我覺得這是個兆頭。於是我走進他們家正對麵的那棟大樓裡。敲了門房太太的門。門後麵露出一個胖女人浮腫的臉。我也不曉得要說什麼,可能就因為如此,所以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我問她有沒有公寓要出租的。“沒有,什麼都沒有,或說,沒有‘值得’租下來……”我一聽耳朵馬上站了起來。她帶我去看一間頂樓的房間。房東住外省,這間套房開學後就租學生。美其名為“套房”,其實就是個有個角落可以煮飯的房間。廁所在走廊上。今年開學時本有個學生來租下。但又反悔剛退租,房東還沒來得及重新張貼招租啟事。房間在七樓,電梯隻到六樓。上樓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注意方位,等到我們踏進七樓走廊時,我已經猜到那房間應該離蘇菲的公寓不遠。沒想到是正對麵!就在正對麵!我一進去,儘管心癢難耐,還是小心翼翼不讓自己馬上衝到窗邊顧盼。看過房間後(一眼就夠了,因為真的沒什麼好看的),門房太太開始絮絮叨叨地列出一長串凡是“她的房客”都該遵守的共同生活守則(就是各式各樣的令人裹足不前的規定和禁止事項),我則趁機走到窗邊。蘇菲的窗子就在對麵,不偏不倚。這個已經不是運氣好,而是奇跡出現。但我仍然很努力克製自己,露出一副還要考慮考慮的樣子。房間裡東拚西湊地也算附了家具,但那床墊已經跟個操兵場一樣千瘡百孔了。不過這根本不重要。我故意去扭扭水龍頭,檢查一下可能已經好幾十年沒重新上漆的天花板,然後問了房租。接著,我又問了承租的手續,沒錯,這裡很符合我的需要,現在該如何進行?門房太太定定地看著我,似乎不明白一個看來顯然不是學生的男人為什麼會想住在這樣一個地方。我笑了。這點,我倒是蠻懂得怎麼做的,而那肯定很久不曾和男人有過正常互動的門房太太,我可以感覺到她的暈頭轉向。我跟她說我住在外省,因為工作需要常常上巴黎,但一個星期隻來幾天的話,住旅館不劃算,不如找個地方租下來。她說她可以打電話給房東,然後我們就下來了。門房太太的小間跟這棟大樓一樣,是上個世紀蓋的,而她屋裡的擺設似乎也是當年的陳跡,氤氳著一股地板蠟和蔬菜濃湯混合的氣味,讓我聞了想吐。我對味道很敏感。電話那頭的房東答應把房子租給我。他也一樣,給我開了一長串本棟大樓住戶該遵守的“禮儀規範”(才怪)。一個老不死的死老頭,無奈我的戲分是百依百順的房客。然後門房太太又把電話接回去,我想老頭一定是要問她的印象如何,有沒有什麼意見。我假裝在翻口袋找東西,在看老太婆擺在她碗櫃上的相片和那個戴著一頂鴨舌帽、醜得要死的尿尿小童。我還以為這些東西早就絕跡了。果然,我很順利地通過了檢驗。門房太太嘴裡嘟噥著:“是啊,我也覺得……”總之,到了下午五點的時候,李奧瑞拉·夏爾曼成了那間套房的承租人,他還用現金支付令人乍舌的押金,並預付三個月的房租,並獲準離開前再去看一次房間,量一下大小。老婆子拿了她的裁縫尺借我。這一次,她沒有跟上來。我立刻走到窗邊,這裡比我想像中的還要理想。我們兩棟樓的樓層不一樣高,而我的窗戶相較於蘇菲的公寓,有點居高臨下。我本來沒注意到,是後來才發現我竟然可以同時看到她家客廳和房間的兩扇窗戶。窗上都裝了薄紗窗簾。我馬上掏出一枝筆,在小本子上寫下該采買的東西。告辭之前,我還給了一點小費。我對這副望遠鏡很滿意。那家天文儀器專賣店的店員一副很內行的樣子。看來本地一般的天文愛好者,以及那些有點組織和消費能力的偷窺狂,都會來這裡找東西。我會這麼想,是因為他給我介紹了一種紅外線的儀器,接到望遠鏡上麵就可以在夜間進行觀察,必要時還有數位攝影的功能選項。這簡直太完美了。我的房間現在已經布置得井井有條。門房太太對我並末將備份鑰匙交給她感到頗失望,可能彆的房客都會這麼做,但我可不希望她亂闖我的總部。何況,我也沒有太多的幻想:她可能本來就有一副。所以我自己又在門上動了一些手腳,讓門沒有辦法完全打開,就算有人要偷看,從露出門縫裡也絕對看不到什麼。這一招很高明。她一定找不到理由來跟我抱怨這項她從未遭遇過的管理上的困擾。房裡除了釘在牆上的大白板,幾根白板筆,一張軟木塞板,還有一張小桌子。我已經把手邊所有的都放上去了。我還買了一台新的手提電腦,以及一台彩色印表機。唯一的問題是我不能想來就來,至少一開始不能這樣,以免敵人疑竇,敗露了當初臨時編的那個情節。過一陣子,我就可以借口工作有變動,到時候再增加出現的頻率。自從見到蘇菲,我的焦慮症就沒再發作過。雖然有時候我還是會全身硬梆梆地睡著。從前的話,這樣的情況表示夜裡要發作了,然後我就會全身濕淋淋地驚醒。這是個好兆頭。我覺得蘇菲一定可以幫助我痊愈。矛盾的是,我的心裡愈平靜,媽媽的形象就愈明顯。昨天晚上,我把她的禮服拿出來,攤平在床上細看。它現在有些舊了,布料不再像從前那麼柔滑,而且就算已經洗了很多次,隻要站遠一點,就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那些顏色較暗的斑紋。這件衣服曾經沾過很多血。那些汗漬一直讓我很生氣。我多麼希望這禮服可以恢複她結婚那天該有的那種絕對的光鮮。不過,話又說回來,我還是很高興那些汙點還在,即便看不太出來,但它們可以鼓舞我的士氣。我的整個人生都在裡麵了。它們象征著我的存在。它們代表著我的意誌。我在上麵睡著了。蘇菲和文森昨天晚上回來了。我完全沒料到,嚇了一大跳。不然我還蠻想去迎接他們的。今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他們窗子已經全打開來通風了。沒有關係,我已經全都準備好了,就等他們回來。明天一早,文森就要出差去了,蘇菲會載他去機場。這是我在蘇菲的電子郵箱裡截到的訊息,但我可不想一大早爬起來,隻為了目送他們離去。最近天氣熱得要命,我有時甚至隻能穿著T恤和短褲,因為我用望遠鏡的時候不想開窗,所以室內很快就會熱得受不了。我拿了一支電風扇來,但那個噪音聽了就煩。我隻能在我的觀察哨上猛流汗。但我的汗水沒有白流,我的監看工作大有所獲。他們一定沒想到會被監視,因為他們就在頂樓,而且對麵的大樓,也就是我這棟,隻有四個窗戶對著他們,其中兩個從裡麵被填平了。我的窗戶老是關著,容易讓人以為裡麵沒人住。我的左鄰是個奇怪的家夥,好像是搞音樂的,不然就是類似的東西,家裡從不開燈,出門的時間也很不可思議,不過都有恪遵各種生活守則就是了。一個星期會有兩三次讓我聽到他偷偷摸摸進門的聲音。無論他們幾點回來,我都會守在我的觀察哨上。我尤其注意觀察他們的生活習慣。習慣是最不會出錯,最能讓人放心,最穩固的東西。人們不會輕易地懷疑自己的習慣。我應該要從這點來下手。到目前為止,我也隻著眼小地方,像是我會去算他們做某些事情所需要的時間。譬如蘇菲每次進去浴室,不超過二十分鐘不會出來。我覺得這也實在太久了!好吧,她是女孩子。而且她出來時身上還穿著浴袍,然後還要再進去做臉部保養,甚至,最後通常還要再繞回去一次補一下妝。算準了時間,反正文森也不在,我就趁機上去了。蘇菲後腳進去浴室,我前腳就跨進她家,然後拿了她放在床頭的手表就走。這手表很漂亮,根據背麵的刻字,應是一九九三年她學校畢業時她父親送的禮物。我今天看到蘇菲的爸爸了。父女兩個長得真的很像。他是昨天到的。從他的皮箱來看,應該不會停留太久。六十幾歲人,非常高大,身材保持得很好,文質彬彬。蘇菲很崇拜她爸爸。他們一起上餐廳,像對戀人似的。看著他們,我實在沒有辦法不去想起奧維涅太太——也就是蘇菲的母親——還在世的那段日子。我猜他們一定是在講她。但他們一定不會比我更常想到她。如果她還活著,我們今天就不必這樣了……,好可惜。派崔克·奧維涅,生於一九四一年八月二日——一九六九年獲巴黎大學建築師文憑——同年十一月八日和凱瑟琳·勒菲佛結婚——一九七一年與山謬爾·季內科及尚弗索·貝納合資開設建築師事務所“R'Ville”:地址在巴黎市洪布朵街十七號,後來又搬到拉杜莫布街六十三號——一九七四年,唯一的女兒蘇菲出生——一九七九年九月二十四日,與第一任妻子離婚——一九八〇年買下位於七七省新聖瑪莉城的住宅並遷入——一九八三年五月十三日,與第二任妻子馮蘇子·巴赫蒲沃結婚——一九八九年第二任妻子馮蘇子車禍去世——同年出售事務所股份——獨居——偶爾擔任地方上鄉鎮政府的都市計劃和建築顧問。奧維涅先生隻待了三天。蘇菲陪他到車站去。因為還要上班,所以沒能等到開車才走。我呢,我倒是留下來了,繼續觀察這位老先生,並趁機拍一些檔案照片。這條街上很難停車。即使是八月,我還蠻常看到蘇菲在這一帶轉來轉去找停車位。有時候甚至停得很遠。基本上,蘇菲和她老公都會搭地鐵。她隻有在因為公事需要去郊區,或有東西要搬的時候才會開車。這裡有兩條街,因為市府還沒派人來裝停車計費表,附近居民莫不虎視眈眈地覬覦著那些屈指可數的停車位。有時候,蘇菲也會停到離家最近的停車場去。今天晚上,她大概七點左右到家,跟往常一樣,這個時候根本不用去指望找得到位子。她最後把車停到那種給殘障人士專用的位子上,(這樣很差勁耶,蘇菲,一點公德心也沒有哦!)隻見她把三大箱東西搬回家後,又以跑百米的速度衝下樓。我一眼就發現她空著手。包包沒一起帶下來。我一秒鐘都沒有遲疑。蘇菲一坐上駕駛座,我就上樓進去她家裡。我甚是激動,但這些動作已經在我腦海裡反複演練了二十次以上。蘇菲把包包放在一進門的小桌上。我看到她新買的錢包,我把她重新申請的身分證拿起來,換上七月被我摸走的那張。她大概要過一陣子才會發現吧。誰沒事會去看自己的身分證?這是我撒下的第一把種子。我看了他們度假的照片。文森把它們都放在數位相機裡麵。老天,這些相片看起來真是蠢,什麼蘇菲在雅典衛城前,文森在愛琴海小島外海的遊艇上……,無聊得要死!不過還是被我料中了。他們兩個才三十歲,精力正旺盛。裡麵無可避免有些豬哥照。沒有想像中的養眼就是了。第一張是蘇菲很專心地在摸自己的咪咪(他們正在曬太陽),然後有幾張模模糊糊的是他們正在玩後庭花的自拍,但我畢竟還是找到我的最愛(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四、五張蘇菲正在幫老公吹簫的,臉照得非常清楚。我把這些檔案都拷貝了,用彩色印表機印出來。一個女人最好不要常犯這樣的錯:今天晚上,蘇菲發現自己被避孕藥包裝上的日期絆了一跤。然而這事她應該早就駕輕就熟的才對啊,但包裝上怎麼會少了今晚該吃的那顆呢?這跟她把某兩天的藥丸倒過來吃是不一樣的,包裝上根本是少了一顆。這一切的關鍵在於指法夠不夠輕盈。彈奏這首曲子需要不露痕跡,需要很多技巧。我遠遠地觀察蘇菲怎麼買菜已經一段時間了,她常常買,買得很快。都會去他們街角的那家不二價超市。人們很難真正意識到自己每天生活的細節是如何地一成不變。所以蘇菲上超市幾乎總是買一樣的產品,走一樣的路線,做一樣的動作。譬如每次結完帳後,她都會先將塑膠袋放在超市推車旁邊的那個櫃台上,然後到麵包部去排隊買麵包。昨天晚上,我把她的奶油盒子拿起來換上另外一種,咖啡也幫她換了牌子。簡單幾下,神不知鬼不覺地,一步一步慢慢來。循序漸進,就這麼容易,但也是最不可或缺的。昨天,蘇菲在網路上訂了兩個十月二十二日弗吉哈劇場的位子。她想去看一個我想不起來叫啥名字的電影演員演的“櫻桃園”(還是那麼哈俄)。她一早就訂位了,因為這場戲到時肯定座無虛席,沒預約就沒位子。隔天,我用她的帳號發了一封伊媚兒,將預約的日期延後一個星期。我運氣不錯,還剩下幾個位子。這一招真的有夠狠,我知道,因為在蘇菲的行事曆上,他們那天應該要出席蘭茲蓋瑟的一個同業晚會,而且她還在下麵畫了兩條線,重要性可見一斑。我沒忘記把改期的伊媚兒和劇場的確認回函刪掉。我不曉得蘇菲早上是不是跟人家有約,但她今天可真是姍姍來遲。有人偷了她的車!她一下樓——好不容易在那條沒有計費停車表的街上搶到一個位子!——什麼都沒了。接著是去警察局,竊案申報,這一切都冗長得似乎沒完沒了……大家可以儘量地批評警察,但這種人的存在偶爾也能為人們帶來快樂。至於蘇菲,她呢,我想她寧願不要這種快樂。她在給閨中密友華樂莉的信中就是這麼寫的。不到半天,那些條子就找到她的汽車了……,在旁邊的那條街上。她跑到警察局去宣稱自己的車被偷,其實是她忘了停在哪裡。他們的態度雖然很友善,但無論如何還是給人家平添了很多麻煩,很多表格要填,下次彆再這麼心不在焉了……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勸蘇菲去讓人檢查一下她的點火器,我覺得它可能有點問題。自從度假回來,我們這對金童玉女每逢周末就不在,有時候甚至周間也曾出去一整天。我不曉得他們去哪裡。是說現在這個季節要到郊外踏青也有點遲了。昨天,我終於下定決心跟蹤他們的車。我把鬨鈴時間定得很早。最近我常起不了床,因為晚上很難睡著,夢境亂七八糟,醒來就筋疲力竭。我給摩托車加滿油,停在街角。一見蘇菲把窗簾拉上,我整個人也如箭在弦上。他們在八點整的鐘聲中離開公寓。我得絞儘好幾缸的腦汁,才能不引起他們的注意。而這一切的努力,終歸徒勞……就在要上高速公路前,文森從兩輛車中間鑽過去,想搶黃燈。我直覺地跟著衝,真是太大意了,結果我隻來得及刹車,免得撞上他的車。我一個打滑,摩托車失去控製。人車就一起往前摔出了十幾公尺。當下我根本不曉得自己受傷了沒,連會不會痛都沒感覺……,隻覺得整個世界都停下來了,那種感覺就仿佛置身在一部電影中,突然來了個人把聲音切掉。我被這麼一撞,應該要頭昏腦脹才對,但剛好相反,我那時整個人異常清醒。我看到文森和蘇菲跳下車,朝我奔來,跟他們一起跑的還有其他的駕駛人和好事者,我都還沒來得及爬起,一大群人就全往我這邊擠。我覺得有一股瘋狂的力量在背後支撐著。當第一道人牆圍上來時,我已經掙紮著從摩托車下麵脫困而出,站起來,發現自己正麵對著的那人竟是文森!幸好我頭上還帶著安全帽,護目鏡也是放下來的。但他不偏不倚就站在我的前麵,對我說:“最好先不要移動”。蘇菲跟在旁邊,很擔心地看著他,嘴巴都合不攏。我從沒這麼近看過她。周圍的人開始七嘴八舌,要我這樣那樣,警察快來了,我最好先把安全帽脫下來,我最好先坐下來,是摩托車打滑,速度太快,不對不對,是那台車沒有預警先衝出去的,然後文森的手就搭上了我的肩膀。我轉過身,看著摩托車。引擎還在轉,看來油箱並沒有漏油。我突然有個靈感,提起腳步往車子走去。刹那間,這部影片的音源再度被切斷了,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他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用手撥開那個穿臟T恤的家夥,彎下腰去看我的摩托車。但他們很快就恍然大悟了:我想把摩托車扶起來。各式各樣的講評又回來了,數量比剛才增加了十倍。有幾個甚至一副不願意讓我得逞的樣子,但我已經把車子扶正。我渾身冷得像冰塊,覺得自己的血液好像停止流動似的。不消幾秒鐘,我已經跨上機車,蓄勢待發了。我還是沒能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蘇菲和文森。他們也在看我,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我那種堅決的態度今人感到害怕吧。在一片驚呼聲中,我發動了摩托車。他們現在已經看過我的摩托車,我的穿著了,這些都要換掉。在寫給華樂莉的伊媚兒中,蘇菲認為那騎士會這麼急著離去,可能因為機車是偷來的。我隻希望彆讓他們認出我來。他們被這個意外嚇到了,短期內摩托車騎士一定會特彆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們會用另外一種角度來看這些人。我在半夜醒來,滿身大汗,胸口鬱悶,四肢抖個不停。這也難怪,經過昨天受到那樣的驚嚇。我夢見文森開車撞上我的摩托車,我整個人開始在馬路上飛,身上的騎士裝也變了顏色,變成全白的。要詮釋這個夢境,不用出動什麼樞機主教吧:明天,明天是媽媽的忌日。這幾天我一直沒辦法開心起來,心情很沉重。我實在不該在這麼虛弱和神經質的狀況下,還騎摩托車跟蹤他們。她去世後,我做過各式各樣的夢,但最常見的是一些存留在印象裡的現實生活情景。這些有如照片般清晰的回憶,常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好像我腦袋裡藏了一個瘋狂放映師。他有時會播放一些日常生活的情景,譬如媽媽坐在我的床尾,念故事給我聽。這些平凡無奇的場所裡如果少了她的聲音。那就真的不值一顧了。她那與眾不同的嗓音,讓我從頭到腳都為之陶醉不已。她每次出門前,一定會過來陪我一會兒。我記得家裡請過一個保母,是紐西蘭來的女學生……,為什麼這個保母回到我夢中的頻率會比其他的高很多呢……?這就要問那個放映師了。媽媽的英語說得很好,一點口音也沒有。她會花好幾個小時給我念英語故事書……,我不是很有語言天分,但她對我真的很有耐心。最近,我還常夢見我們一起去度假的時光,母子兩個在諾曼第的彆墅裡(爸爸隻有周末會來和我們在一起)。在火車裡開懷大笑。一年到頭,回憶不斷地湧上我的心頭。而每年到了這個季節,放映師總會拿出同樣的膠卷:媽媽,仍舊一身純白,從窗戶飛出去了。在這個夢裡,她有著一張和我見她最後一麵時一模一樣的臉。那時一個非常美好的午後,媽媽在窗邊坐了很久。她說她喜歡樹木。我坐在她房間裡,想跟她說說話,但找不到話說她看起來很疲倦,仿佛她那種看樹的方式耗去了她所有的精力。偶爾,她會回頭望著我,慈祥地微笑,誰想得到那一刻那樣的印象,竟會是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個?不過我也無法忘懷我們之間有過的那個短暫卻濃烈的幸福時刻,兩人靜靜地在一起,她和我,又合而為一了。我當時就已明白。後來我要離開房間,她吻我的額頭,那樣急切的吻我此生再也無覓處了。她對我說:“我愛你,我的法蘭茲。”我每次要離開時,媽媽都會這樣對我說。接下來,我看到影片裡的自己走出她的房間。正在下樓時,她便奮力向外一跳,好像沒有什麼可以讓她猶豫的。好像我根本不存在。這就是為什麼我會恨他們恨到這種地步。我得到確認了。蘇菲剛才跟她的密友華樂莉說,他們想在巴黎的北邊找間獨棟房子。不過關於這事她似乎還不想講太多。我覺得這樣很幼稚。今天是文森生日。中午過後我去了他們公寓一趟。一下就找到生日禮物了。一個書本大小,上麵還印著Lancel品牌字樣的精美包裝。她就這樣直接擺在她的內衣抽屜裡。我離開時一起拿走了。想像今天晚上該拿禮物出來時的那種驚慌失措吧……,她一定會把整個屋子翻過來。等個兩三天,我再還給她。我打算把它放進她的浴室櫃子裡,就放在那些庫存的麵紙和化妝品中間好了……我這兩位芳鄰不是非關窗不可的那種。兩天前,他們兩個傍晚一前一後回到家,就被我看到在做愛。我不是看得頂真,好可惜,但這樣也夠刺激了。兩人天雷地火好像沒有什麼禁忌,這個姿勢,那個姿勢,吸過來又吸過去,烈火青春啊。我拍了一些照片。我買的那架數位相機也很行。接著我用手提電腦把這些相片都修一修,選最精彩的列印出來,貼到軟木塞板上。倒是板子一下就沒地方貼了,結果現在我房裡到處都是這對鴛鴦的雲雨照。是說這樣一來我就更能專心致誌了!昨天晚上,等到蘇菲跟她老公熄燈就寢後,我便躺到床上去,望著那些其實照得不是很好的相片,褲底一把火突然燒上來。蘇菲蠻迷人的,而且依我之見,她的床上功夫甚至算不錯。但彆把關係搞混了。我覺得我應該要避免對蘇菲投入太多感情,何況我已經夠難抑製自己對她老公的厭惡了。我在那種免費伺服器上注冊了好幾個帳號,做了很多測試。我的計劃看來已經成熟,“電子郵件乾擾行動”可以展開了。蘇菲可能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察覺,但她現在已經有部分郵件的傳送日期,不是提前一天就是晚一天。我們的大腦有時候會把我們騙得團團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摩托車賣了,新的也買了,騎車裝備整個汰舊換新。儘管如此,我還是沒有辦法從這場信心危機中走出去,精神狀態一直像是一個跌得頭破血流,不敢再輕易上馬的騎兵。我得克服這樣的恐懼。不過即使行動起來不再像從前那樣天不怕地不怕,但這一次,一切都很順利。他們上了北方高速公路,往裡爾的方向開。他們每次出去,晚上一定回來,所以我猜不會走太遠。果如其然。事情原來很簡單:蘇菲跟她老公想在鄉下買度假屋。他們走進桑利斯的一家房屋仲介,可能已經先約好了,才進去就出來,後麵跟著一個家夥,各式行頭一應俱全:西裝、皮鞋、發油、夾在手臂下的資料夾以及這一行的正字標記,那種“專業的好朋友”的調調。我跟著他們,不過鄉下路比較窄,難度提高很多。看了兩間之後,我就想回家了。他們每到一棟屋子前麵,先是上下打量一番,批評幾句,比幾個行家的手勢,或多或少地仔細看了室內,出來後又繞了一圈花園,滿臉不確定的樣子,再問幾個問題就接著去看下一間。他們想買一間大房子。他們當然有那個能力。他們看過的幾間位置都蠻偏僻的,不然就是在那種沒什麼人的小村口,共同點是院子都很大。我想我不會去乾涉他們想在鄉間度周末的渴望。這點對我目前已開始著手進行的計劃一點影響也沒有。我發現蘇菲會給自己寄一些測試記憶力的檔案,看來她開始在懷疑了。我索性在她的第二份測驗上動手腳,把時間給改了。我現在愈來愈少去改她的郵件日期,但這樣一來更陰險,因為看不出任何邏輯。蘇菲還不曉得,但慢慢地,我就會變成她的邏輯。今天晚上,我坐在窗口等著我們這對金童玉女從劇院回來。他們很早就到家了……,蘇菲看起來愁容滿麵,又好像在跟自己生氣,而文森他呢,一張臉拉得比馬還長,以乎對自己娶到這樣的笨女人感到非常憤怒。我猜剛剛在劇院的票櫃那邊,可能有過一幕非常精采的演出。一個人隻要再碰到兩、三次這種事,肯定從此變得疑神疑鬼。不知道蘇菲是不是已經發現她的就身份證了,還有,當她在浴室裡找到老公的生日禮物時,心中做何感想……蘇菲的近況不太妙。從她給華樂莉寫伊媚兒的那種語調,看得出情緒很低落。當然,都是一些小事情,但這樣更糟糕。如果是大事情,就可以想辦法去界定它,解釋它,可她現在碰到的這些,全都那麼地微不足道,無法捉摸……,最讓人擔心的,是積少成多。忘記……,不,也不能這麼說……,丟了一顆避孕藥?還是一天之內吃了兩次卻不自知?買一些不相乾的東西,忘記自己把車停在哪裡,不曉得自己把買給先生的生日禮物藏在哪裡……,這些也許都還不足掛齒。但在一個像浴室這麼詭異的地方找到先生的生日禮物,而且根本沒有印象曾經把東西放在那兒;一封明明記得是星期一寄的伊媚兒,其實星期二才送出;劇院出示的證據證明確是自己跟劇院改期的,但她怎麼就是想不起來……蘇菲把這些全都解釋給華樂莉聽。這些事情以極其緩慢的速度發生在她身上,她還沒跟文森講過。如果再繼續這樣下去,恐怕就不能再瞞著他了。她睡得很不好。在她的浴室裡,我找到一瓶“純植物精製”的東東,那種女孩子的玩意兒。她拿的是藥水的,每天晚上睡前一小湯匙。我沒想到這個竟然來得這麼快。前天我去了百好事公司的總部。蘇菲那天沒來上班,和文森一大早就開車出去了。我借口對他們下一次的拍賣會有興趣,和櫃台的接待小姐攀談起來。我的策略很簡單:數量上是女人比男人多;技術上的話,最理想的獵物應該是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還沒有小孩的單身女性。這個接待小姐胖胖的,大餅臉,一身刺鼻的香水味。她手上沒戴婚戒,對我的微笑(以及那幾個白目兼無聊,關於下次拍賣目錄上那些當代藝術的冷笑話)也不是無動於衷。我知道這種事要非常小心,但這個女生有可能就是我在找的人。要不然,她也許會在無意中告訴我其他更恰當的人選。網路真是一座由殺人凶手經營的大賣場。上麵什麼都找得到,武器、毒品、女人、小孩,應有儘有。就是需要耐心和購買力而已。兩樣我都不缺,所以最後還是讓我找到了。我花了一筆小錢,不過這也沒什麼,可要等上兩個多月,讓我差點抓狂。這些都不重要了,包裹最後還是從美國寄來,裡麵一百多顆粉紅色的小藥丸。我嘗了一下,沒有一點味道,太棒了。這藥一開始標榜的是革命性的抗肥胖藥,二〇〇〇年剛上市時,大賣特賣,顧客群以女性為主。這也難怪:市場上還沒見過類似的產品。但這玩意兒也被人指出會對單胺氧化酶產生催化作用,繼而破壞神經傳遞質,換句話說,就是一種“利憂鬱劑”。這點從服用者的自殺率可以得到證明。但在美國這個號稱世界第一的民主大國裡,藥廠輕而易舉地就擺平了這個案子。他們祭出了最強效的正義感抑製劑:支票簿。使用方法很簡單:碰到威武不屈的,就多加一個零。這一招,天下無敵,所向披靡。藥後來就撤架了,不過顯然沒有人有能力把已經賣出的幾千顆藥丸全數回收,於是這些藥丸透過網路馬上成了全世界都在覬覦的走私品。這玩意兒是個不折不扣的地雷,但奇怪的是大家都搶著要。可見不少女孩子寧願去死也不要變胖。我也順便買了羅眠樂,也就是俗稱的約會強暴丸。這藥服用後會造成虛脫狀態,神智混淆以及失憶症狀。我想應該不會馬上就有需要,但先準備好總是沒錯。為了讓自己的工具箱更齊全,我還找到了一種超級強力,有麻醉作用的安眠藥。我看那個使用書上麵寫的,幾秒鐘內見效。我終於下定決心了。這兩個星期以來,我一直在猶豫,評估優點和風險,研究如何解決技術上的問題。幸好這幾年科技進步很快,這是讓我做出決定的最大誘因。我隻用了三個麥克風。兩個裝在客廳,第三個當然就是房間了。它們的體積都非常小,圓周長隻有三厘米,一偵測到聲音就會自動開啟,錄音微卷的容量驚人。問題隻在於怎麼回收。至於錄音機,我把它藏在水表下麵。我得注意水公司哪個時候派人來抄水表。通常,抄表員要來的前幾天,大樓的管理公司會在信箱旁邊張貼公告。錄音的效果真是太今人滿意了,好像我就在現場似的。不過這麼說也沒錯,我是到過現場……,我很喜歡聽他們說話。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鼓勵我的主動出擊,第一天晚上我就有幸收聽到他們妖精打架的聲音。蠻有趣的。我對蘇菲的了解可真是愈來愈“深入”了……蘇菲最近重新注冊了一個伊媚兒帳號,因為她覺得原來那個怪怪的。她怕又忘記密碼,所以選擇了一開機就自動登入的設定。多虧她這麼不疑有他,我才得以長驅直入。話又說回來,如果她不這麼做,那我大概也需要動一動小指頭就能攔截到她的密碼吧。我看她寫給她的朋友華樂莉的信,說她“很累”,說她不想拿這些小事來煩文森,但她覺得自己變得很健忘,有時候甚至會做出一些“很不合理的舉動”。華樂莉勸她去看醫生。我也同意這樣的看法。何況她睡得非常不安穩。她又改吃另外一種藥,這次的是藍色膠囊。對我來說,這樣一來反而更方便,膠囊不但開閉容易,舌頭也不曾沾到藥粉,而我的安眠藥剛好有點鹹味。我現在也知道怎麼根據她的睡眠時間來下藥(安眠藥會讓她輕微地打軒,我從麥克風裡麵聽到的)。因為她的關係,我也成了某種用藥專家,藥學大師。我可以說,蘇菲現在已經完全被我操控於股掌之間了。她把她的問題跟華樂莉講,她抱怨自己現在睡覺會睡到全身僵硬,醒來之後一整天無精打采。藥局的人建議她去看醫生,但蘇菲堅持不肯。她覺得繼續吃她的藍色膠囊就好。這點,我是一點也不反對。蘇菲竟然給我設陷阱!她還會做調查呢。我知道她這陣子已經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被跟蹤了,雖然她絕對想不到自己甚至也被監聽了,但這並不能讓我因而對她最近的一個舉動釋懷。我認為如果她現在會起疑心,那一定是我曾經犯過什麼錯,而且我不曉得在哪裡,哪個時候犯下的。今天早上要從她家出來的時候,因為運氣實在太好,被我看到在門口的擦鞋墊上有一張咖啡色的小紙頭,顏色跟門的一模一樣。這肯定是蘇菲出門時貼在門和門框之間,等到我一開門,它就掉下來了。根本無從得知她原本貼在什麼地方,我也不能就這樣一直站在樓梯間,隻好又進去公寓裡麵想辦法,但說真的一下六神無主。如果把它拿起來呢,那等於確認了她假設的答案,貼到其他的地方去,一樣是證明她有理。她到底設了幾個像這樣的圈套?我可能連自己掉進去了都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我選擇了一個最激烈的手段:將計就計。我回家拿了一個小型的鐵撬。再上去他們的樓梯間,往門縫裡撬了好幾下,我還把門打開,讓撬門的力道看起來更猛烈一些。我的動作必須很快,因為儘管已經設法將發出的聲響降到最低,但鄰居還是聽得見,何況這棟樓白天還是會有人進出。不過我還是花了一點時間來檢查成果:看起來是蠻像闖空門失敗的傑作,鐵撬和門之間的碰撞所引起的氣流,說明了為何那片紙頭會掉落在地。不過我還是很擔心。我應該要加倍地謹慎。我在不二價超市買了跟她一模一樣的東西,絕對地一模一樣。不過就在要去結帳前,我多拿了一瓶非常昂貴的威士忌。這個牌子他們家的吧台上也有,是文森的最愛……,然後趁蘇菲排隊買麵包的時候,我把購物袋調了包,出去時給門口的警衛塞了張字條,要他注意那個穿灰色衣服的太太。然後我走到對街,站在一架提款機前麵。從那裡可以把超市裡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我的蘇菲果然被一個警衛攔下來,她還在笑,不過很快就笑不出來了。警衛請她一起過去,要看她的袋子……蘇菲在超市裡待了超過一個小時。中間來了兩個穿製服的警察。我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她走出超市時,一副要崩潰的樣子。這一次,非得去看醫生不可了。沒有彆的辦法。從九月開始,百好事會定期舉辦拍賣會,不過我還弄不清楚是什麼在讓蘇菲要去或不去。因為我缺乏這方麵的訊息,所以完全無法預知。譬如昨天晚上九點有一場,但蘇菲昨天可能比較想在家看電視吧,我一直等到九點十五分還不見她下來。後來我就自己去了。昨天的人很多。那個接待小姐站在大廳的入口,笑咪咪地把一本本銅版紙印刷、精美絕倫的目錄遞給上門的顧客。她一眼就認出我來,露出一個非常耐人尋味、興味十足的笑容,我於是不很刻意地回了她一個淺笑。拍賣會很冗長。我足足等了一個小時,才又出來大廳透透氣。那個小姐正在清點剩下的目錄,一麵繼續發給幾個姍姍來遲的客人。我們聊了起來。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她叫做安德麗(我很討厭這個名字),站著的時候看起來比坐在櫃台後麵更胖。身上的香水味還是那麼恐怖,甚至,因為距離拉近,聞起來更討人厭。我講了幾個很有把握的小插曲,果然把她逗笑了。我作勢得返回拍賣會場,先踏出好幾步之後,才祭出我的萬用寶,回過頭去問她拍賣會結束後願不願意跟我去喝一杯。她蠢態畢露地嬌嗔起來,可以感覺出她很喜歡來這套。表麵上她會跟你說拍賣會結束後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但同時又小心翼翼免得對方打退堂鼓。結果後來我一共也等不到十五分鐘。我攔了一輛計程車,帶她去環城道區那邊吃消夜。我記得一家酒吧,就在奧林匹亞對麵,光線很昏暗,有雞尾酒,英國啤酒,無論幾點都可以叫東西來吃。一整個晚上都無聊得要死,但我非常確定這是未來的養分。這個女生真是讓人很鄙夷。昨天晚上,我又看見我的這對戀人在玩翻跟鬥。蘇菲顯然不是很投入。她看起來好像有心事的樣子。我像去參加彌撒一樣睡著了。蘇菲懷疑是不是她的PC有問題。她懷疑自己的電腦是不是遭駭客入侵了,但她不曉得要如何破解。她又弄了一個新的信箱,但這一次沒讓電腦記住密碼。我花了六個多小時才進去,裡麵卻是空的。我改了密碼。現在輪到她進不去了。文森已經在擔心了。他的內心其實很纖細。他隻是很低調地問蘇菲“過得都還好嗎?”但這樣隻是很委婉的說法。他打電話給他媽時,就提到覺得蘇菲有可能“有憂鬱症”。他媽語氣聽起來很能體諒的樣子,看這個老太婆有多虛偽就好!她跟蘇菲彼此都很討厭對方。蘇菲透過她還多少有些聯絡的一個她過世母親的朋友,很快就在某專科醫師那邊約到看診時間。我不曉得她腦袋在想什麼,可是去找一個“行為主義派的治療師”,我覺得有點腦殘。她為什麼不去找個好的心理醫生?一個比起任何人都更保證能讓你發瘋的家夥……,看來她一點都沒跟她母親學到東西。她不這麼做,反而是去找一個什麼鮑赫威醫生,一個江湖郎中。他聽了她在給華樂莉信中描述的那些征狀,竟建議她要先去“確認自己的疑慮是不是站得住腳,是不是客觀。”所以,她得開始做筆記,任何事情曲日期,全都得寫下來。這樣一定會很累。是說,以上一切,她老公全不知情。這是個好現象。我覺得好的,對蘇菲當然也好。他們昨天晚上的談話讓我很擔心:文森又跟她提生小孩的事。聽起來,這應該不是第一次他們討論到這個問題了。蘇菲還在抗拒。不過她的語氣讓我覺得她希望被說服。但我認為她不是真的想要小孩,而是希望總算有件正常的事情降臨在自己身上。至於文森,其實也很難確定他真正的態度。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以為蘇菲那些憂鬱傾向,都要歸咎於一直沒有小孩。這是什麼心理學?有夠膚淺!關於自己的太太,他還得向我請教呢……前幾天我聽說她今早要到納伊市拜訪客戶,進行一項由她負責的溝通任務。瞧,我的菲菲這會兒不就正在找停車位,繞來轉去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位子停車。一個小時後,車子不見了。但她並未馬上衝進警察局,而是轉來繞去,隻是這下得用走的。果然在幾條街之外,看到自己的車正乖乖地停在路邊。這裡不像她住的那區,沒有她熟悉的地標。這個插曲剛好可以讓她記在筆記上,有個漂亮的開始,嗬嗬!我實在不願意在這本日記裡麵寫下那隻豬母安德麗對我的折磨。她現在剛開始對我有點用處,但和這個女的見麵有時候會讓我瀕臨崩潰邊緣。下麵就是我從她那裡知道的事情。蘇菲是他們公司的媒體公關,但有時也要負責跟客戶溝通,譬如在一些很高檔的拍賣會中。不然她的主要工作是公司形象塑造,以及和媒體維持“良好的關係”。蘇菲進百好事已經兩年了。他們一共兩個媒體公關,另外還有個男的,叫什麼班舍納,表麵上是她的主管,但安德麗說這人其實是個酒鬼。她在描述他那渾身酒氣時,臉上表情特彆滑稽,也不想想自己通體都是今人無法呼吸的香水味,真是可笑,不過算了……蘇菲有一張經濟學文憑。她是靠關係進去百好事的,不過那個關係現在已經離職了。一九九九年,和文森在巴黎十四區的市政廳結婚。確切日期是五月十三日。安德麗去參加了餐前酒會。她不厭其煩地對我描述那些我根本不想聽的食物細節,就是不說還有誰應邀出席。我唯一捕捉到的訊息是“她老公家很有錢”。就這個能乾嘛!還有蘇菲跟她婆婆合不來,說她“很惡毒”。蘇菲在百好事的人緣不錯。長官都蠻信任她的。倒是最近這陣子有一些說她做事不認真的謠言,譬如她會忘記跟人家有約,還弄丟了一本公司的支票簿,這幾個星期在巴黎出了兩次車禍,弄壞公司兩輛車,連自己的約會備忘錄也搞丟,公司一個超級大客戶的資料,竟然被她不小心刪掉。我能理解。在安德麗的口中,蘇菲是個很友善,很開放,喜歡開玩笑,個性堅強的女孩,而且,似乎還是位非常優秀的專業人士。但這陣子,她的情況不太好(這也難怪……)。她睡不好,說自己常常曾被過度的憂傷情緒感染。她說有去看醫生。總之,她看起來很迷惘。而且很孤單。真正說起來,安德麗和蘇菲也不是走得有多近。但公司裡的女性員工就那幾個,她們偶爾會一起吃午餐。我希望從這個觀察哨可以看到愈來愈多的東西。聖誕節快到了,人人忙過節忙得團團轉,蘇菲也不例外。今晚,法雅客的購物人潮多到一個不行。有的在收銀台前你推我擠,有的把塑膠袋擺一邊準備掏錢,不然就是忙著跟排在後麵的顧客吵架,不然就是這裡那裡互相絆腿踩腳……結果,有人回到家,發現袋子裡裝的CD不是湯姆威茲的“真逝”,而是湯姆威茲的“血腥錢”,雖然一樣是湯姆威茲,但還是很白癡。不隻如此,有人才曉得自己也買了魯西迪的“午夜之子”,想半天不曉得是要給誰的,可帳單又丟了,死無對證……,隻能把這些也記在她的小本字上。蘇菲和安德麗隻會聊一些普通的話題,嚴格說來這兩個女人並不算朋友。我為了搜集他們夫妻的情報,還值得這樣辛辛苦苦地跟一個恐龍妹約會嗎?畢竟我從她那兒知道的東西還是有限。文森似乎正在事業上全力衝刺,大好前途讓這對夫妻投入了所有的精力。蘇菲在百好事愈做愈無趣。自從母親過世後,她對她那住在塞納馬恩省的父親就更加思念了。她想要小孩,但不是現在。文森不喜歡她的朋友華樂莉。就這些……,我想我要跟這條母豬吹了。這樣的進度對我來說根本不夠。要找另外的情報來源。蘇菲什麼都記,或幾乎什麼都記。她甚至擔心自己會不會忘了記。結果,同樣的事有時候她會記兩次。上個月她在超市順手牽羊被抓到那件事,讓她一直無法平複。那些保全把她帶到一個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輪番上陣要她在一份承認偷竊的切結書上簽字。根據她向華樂莉描述的看來,這些人全是王八蛋,但經驗豐富。那種疲勞轟炸的技巧,她甚至搞不清楚他們到底要什麼。然後警察就來了。警察比較急,單刀直入。不然她就是跟他們去警局,然後被以現行犯提起告訴,不然就是承認偷竊,做筆錄簽口供:她就簽了。這個要怎麼跟文森解釋?不可能的……,問題是,它又重新發生了。這一次,要掩飾就更困難了。人家從她袋子裡翻出香水和一套旅行用美甲工具。不過蘇菲運氣真的不錯。她被帶到督察局——在街上還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但兩個小時後被放出來了。她還得編個故事哄她那個等得不耐煩的老公。第二天,她又把車弄丟了,還有其他一堆事情。她認為,把一切都記下來也許是個好辦法,但“我愈來愈小心翼翼,疑神疑鬼……,”她是這麼寫的:“我把自己當成敵人一樣在監視。”我和安德麗的關係已經進入了關鍵期,也就是說,她在等我要求上床。這當然門兒都沒有,所以我覺得很尷尬。我已經跟她見過五次麵,一起去做過各式各樣非常無聊的事,不過我一直謹守著我的大原則:不要提到蘇菲,儘量不要去碰觸唯一令我感興趣的話題,也就是她的工作。所幸的是,安德麗是個很長舌,口無遮攔的女孩子。她跟我講一大堆百好事裡麵的八卦,我也都會裝出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陪笑。但我終究沒能逃過一劫,被她牽到手,她還用一種很挑逗的姿勢在我身上磨蹭。昨天,看完電影之後,我們又去了一個她的老地方喝一杯,在蒙帕納斯那邊。她忙著跟形形色色的熟人打招呼,我則是覺得站在這樣一個女孩子的旁邊有點丟臉。她很會哈拉。在介紹我的時候一副很興奮的樣子,我才曉得她是故意帶我過去,要秀給彆人看的,顯然覺得交到一個這樣的男友可以抬高她的身價,尤其她還長那個樣子。我隻好儘量低調,不然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安德麗飄飄欲仙。我們後來自己占一張桌子,她對我露出一副前所未有的饑渴狀。一整個晚上拉著我的手不放。我算算時間可以了,就借口累了想回去。她跟我說今晚讓她“實在太愛”了。我們叫了一輛計程車,從那一刻開始我便感覺到事態不妙。我們一坐上車,她就用一種很猥褻的姿勢往我身上靠。顯然喝多了,多到足以把我逼得進退兩難。到了她家樓下,我不得不接受她那“上去喝最後一杯”的邀請。騎虎難下。她對我微笑,好像自己接下來要應付的是個天生的膽小鬼,然後,果然一進門,就抱住我要親嘴巴。說惡心都無法把我當下的那種感覺表達出來。我隻好拚命想著蘇菲,這樣多少可以頂一下。沒想到她還蠻堅持的(其實我早該料到並作好準備的,但我就是沒有辦法把自己投射到這樣一種情況下),我隻好結結巴巴地說我“還沒準備好”。我就是這樣講的,當下想到的就是這些,那也是唯一一次我允許自己用真誠的語氣跟這個女生說話。她用一種很奇怪的樣子看著我,我很矬地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說:“我覺得有點困難……,我們得談一談……”她聽了以為我要對她做某種性能力上的告白,鬆了一口氣。這類型的女孩子應該很喜歡跟男人玩護士和病人的遊戲吧。她更加用力地握住我的手,好像在說:“我都明白,你不要擔心。”我於是趁這個尷尬時刻趕緊落跑,而且還故意去強調那種逃避的感覺。我後來沿著碼頭一直走,讓自己的憤怒平息下來。前天,蘇菲帶了一份要呈交給董事會的重要文件回家加班。她連續熬了兩晚,終於把東西做完了。從我的望遠鏡裡,我一直陪她工作到深夜,看著她電腦上開著檔案,重來,修改,一寫再寫,查資料,重寫再重改。整整兩個晚上。依我看,花了將近九個小時。蘇菲是個工作狂,這點毫無疑問。結果今天早上,當當當,怎麼找都找不到那張她非常確定臨睡前曾放進包包裡的光碟。她衝到電腦前麵,等它開機進入作業係統——她已經遲到了——,原始檔案竟也不翼而飛!她又找了一個多小時,到處掀過,翻過,挖過,急得都要哭了。她最後還是去參加董事會的會議,隻是拿不出人家交待她的工作。我想可以理解她這個會為什麼開得很不順利。所以,這個當然來得就更不巧了:今天是文森他媽的生日。看到文森那麼生氣——他很愛他媽,這孩子!——我就知道一定是蘇菲不願意一起去。文森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大吼大叫。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聽到錄音。她後來總算願意了。可就在出門前,她當然又沒有辦法找出要給他媽的生日禮物(它從昨天晚上就在我家了,我過幾天會拿回去歸位);文森又大發脾氣。他們拖到無敵晚才終於出門。有氣氛。我立刻接著上樓去幫她調整利憂鬱劑的劑量。蘇菲實在讓我很擔心。這一次,她真的越界了,而且用那種方式!星期四晚上他們從文森他媽家回來,我就知道這個生日過得不是很快樂(蘇菲一直很討厭她婆婆,而現在這種節骨眼上更沒有改善的理由……)。她們大吵一架。我想蘇菲甚至堅持提前離開。拜托,過生日耶!已經把人家的生日禮物弄丟了,還要搞這種飛機!我不曉得他們是怎麼吵的:該說的蘇菲和文森在回來的車上都說了。等一進家門,兩個人已經到了互相辱罵的階段,所以我也聽不出什麼頭緒,不過我非常確定那個老太婆對蘇菲的態度很差,盛氣淩人,講話又刻薄。我覺得蘇菲說得沒錯,這就是個瘟神。有話不直說,假仙而且喜歡操控人。至少蘇菲是這麼對著文森大吼的,然後不爽之至的文森就開始摔門,一道又一道,氣到最高點之餘,決定去睡沙發……我是覺得他這樣有點連續劇,不過這是個人風格的問題。蘇菲的氣也還沒消,我猜她就是從這裡開始脫軌的……,安眠藥讓她陷入了一個接近昏迷狀態的睡眠裡,但奇怪的是,早上她竟然起得來。搖搖擺擺,但是站著的。文森不跟她說話。他們也不一起吃早餐,蘇菲一麵喝茶,一麵開伊媚兒信箱,打算等一下再去睡回籠覺,文森呼的一聲將大門摔上。她敲了在MSN線上的華樂莉,跟她講昨晚的夢:她把婆婆從她家樓梯上推下來,那個老太婆身體扭曲,一階一階的往下滾,在牆壁和扶手之間彈來彈去,最後降落在樓梯底,脊椎斷成一截一截。當場斃命。蘇菲醒了過來,夢中情景仍曆曆在目。“超級寫實的,你絕對無法想像……”她不想馬上出門工作。提不起勁。華樂莉是她的好朋友,陪她聊了一個多小時,然後蘇菲決定下樓去買點東西,這樣文森晚上回來除了跟她嘔氣,至少不用看到空空如也的餐桌……她下線前跟華樂莉說要先到樓下買點東西,然後喝杯濃茶,衝澡,再去辦公室不遲,讓大家看看她還活著。我是在她的第二個步驟插手的。我上去幫她準備了要喝的茶。後來蘇菲並沒進辦公室。她一整天昏昏沉沉的,完全不曉得自己做了些什麼。到了傍晚,文森接到他父親的電話,杜蓋老太太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整整一層樓的高度。接二連三的事件,讓蘇菲完全崩潰了。喪禮是早上舉行的。昨晚我就看見我的小情侶拿著皮箱,一臉愁雲慘霧地出發了。為了去喪宅陪剛喪偶的老父吧。蘇菲整個人都走了樣。她筋疲力竭,一張臉鬆垮垮的,踩著機器人似的步伐,給人一種隨時會倒下去的感覺。這也不能怪她,人家在過聖誕節,他家樓下卻躺著一個老太婆的屍體,光想就覺得恐怖。我上樓把文森先生去世母親的生日禮物褪給他們,放在蘇菲的衣櫥裡。我想等他們從葬禮回家看到這個,一定會加倍的睹物思人。蘇菲極度地沮喪。自從她婆婆死後,她對未來常有一種莫名的恐慌。當我得知警方有在進行調查時,還非常擔心。幸好,這隻是形式而已。該案很快就以“意外死亡”的死因歸檔了。然而蘇菲,還有我,我們心裡都很清楚這是怎麼回事。走到這一步,我得更加強對她的保護了。什麼都逃不過我的眼睛,不然的話,第一個逃走的可能就是蘇菲。我感覺我的警覺心已經銳利得像剃刀,有時候連自己都會感到害怕。經過婆婆的事情後,蘇菲更沒有辦法把自己的問題跟文森講了。現在的她,已經注定要孤獨了。今天早上,他們又出發到鄉間去。已經有好一陣子他們沒再去瓦茲省了。他們走後半個小時我才離開巴黎,在往北方省的高速公路上超過他們的車,然後好整以暇地在桑利斯的交流道那邊等他們。這一次,他們不會很難跟。他們先進了一家房屋仲介,出來時並沒有仲介員跟在後麵。我記得他們去看過一間屋子,在克萊比昂伐的旁邊,覺得他們好像是朝著那個方向去。但他們沒有。我本來以為跟丟了,不料在數公裡遠的地方,發現他們的車子停在一扇鐵門前麵。這是一座蠻令人讚歎的大房字,跟這附近常見的民宅很不一樣:石砌的屋體和木造陽台,角落很多,角中又有角,當初造房字的建築師一定是個相當複雜的人。旁邊有個舊日的穀倉,可以給他們當車庫,以及一個可以給模範老公在裡頭敲敲打打當工作室的儲物間……庭院很大,有石牆圍繞,不過北邊那一段坍塌了。我就是從那裡進去的,摩托車就停在屋後那片小森林邊。我像個印地安人似地無聲無息,用望遠鏡觀察他們。二十分鐘之後,隻見兩人互摟著腰,走進院子裡,交頭接耳地說著體己話。真是可笑。一副怕被人聽到的樣子,問題是在這個似乎從中世紀就一直昏睡至今的村子邊上,一間空蕩蕩的屋子前,一片空曠的院子裡……好吧,也許這就是愛情。雖然文森的樣子有點垂頭喪氣,但他們看起來還蠻好的,甚至很快樂。尤其是蘇菲。偶爾,她會緊緊抱住文森的臂膀,好像在向他保證她的支持和陪伴。兩個人相依相偎地走在一起,但寒冬中在這麼大的院子裡,看來還是有點淒涼。等他們又進去屋裡之後,我就不曉得要乾什麼了。我在這裡尚未設立據點,開始擔心會有人經過。在這種鄉下地方,誰也不敢保證會發生什麼事。一旦你想要自己一個不受打擾,對麵就會剛好有個種田的笨蛋開著拖拉機經過,還是來個打獵的用斜眼打量你,不然就是一個騎著腳踏車打算到森林裡搭棚屋的小鬼……我等了一陣子,不見他們出來,於是決定把摩托車停到圍牆邊,然後往前推進。一股強烈的直覺支使著我。我一直跑到房子的後麵,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於是在那兒停了一兩分鐘喘息,好讓心跳速度恢複正常,並聽聽看四周有什麼聲響。萬籟俱寂。我沿著牆壁走,小心翼翼地踏出每一步,最後在一扇壞掉的木頭百葉窗下麵停下來。窗戶底下的窗葉都不見了,我踩著牆壁上凸出來的那條石頭腰線,往窗戶內一看。這間是廚房,很老舊的那種,看來需要一番大整修。但我們這對烈火情人想到的好像不是這個!隻見蘇菲正站著貼在石頭水槽前,裙子一直掀到腰際,而艾森呢,褲子掉在腳踝邊,正神乎其技地往她猛抽。看來他媽死掉對他功力一點影響也沒有嘛,這個免崽子!從我的角度看過去,我隻看見他的背和那兩片抽送時曾一開一合的屁股。可笑之至。倒是,真正美的,是蘇菲的臉。她摟著她老公的脖子,好像正抱著一個簍子,兩隻腳尖墊得高高的,眼睛閉起來,大概是爽得要死,整張臉都歪曲變形。這樣的一張女人臉真是美極了,蒼白,緊繃,蘊藏著一切,好像睡美人……,她那忘我的樣子裡麵有種絕望的東西。我還拍了幾張算是成功的照片。那個驢頭彆出心裁的抽送動作愈來愈快,隻見兩片白白的屁股,開合得愈來愈急,愈來愈猛。然後蘇菲的臉就告訴我她要高潮了。她嘴巴張得大大的,眼睛一直眨,接著發出一聲尖叫。真是太壯觀了,等我親手乾掉她的那天,我就是希望她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她全身抽搐,頭往後一仰,整個人突然往文森倒下去。她渾身顫抖地咬著他的外套。好好享受吧,我的小天使,要及時行樂,及時行樂啊……就在這個時候我乍然想起在浴室裡已經看不到蘇菲的避孕丸了。經過這些事情,他們終於決定要生小孩了。我一點也不驚訝。我反而還因此有了彆的靈感……回程我讓他們自己先走,我的話則在當地一直等到中午房屋仲介關門休息。仲介的櫥窗裡,那棟房子照片的下麵已經掛出“已售”的牌子。很好。以後我們就可以來鄉下度周末了。有何不可。靈感這種東西很奇怪,你沒什麼想法的時候,它就會來。譬如前天,我在他們公寓裡麵轉來轉去,也不曉得要乾嘛,結果不知為何,突然對蘇菲擺在書桌旁邊地上的那疊書感到興趣。壓在最下麵的兩本,一是亞伯蘭特的專題研究,一是英法對照的《新聞傳播辭典》。兩本都是在同一天跟新聞資料中心借的。我就幫她拿過去還了。趕時間的讀者,他們有個特彆的櫃台讓你書放下就可以走人,就不必浪費時間等了。我覺得這樣的措施真便利。應該在她的記事簿裡也記下這個:蘇菲沒看到電話帳單的催繳,兩次都沒看到。教訓就是,被切話了。文森不高興。蘇菲掉眼淚。這陣子不太順利,兩個人常吵。不過,蘇菲已經試著凡事小心了,為自己,為他,為一切。她可能連不要做夢也試了。最後,她打電話去問心理醫生可不可以把約好的門診時間提前……她的睡眠時間一塌糊塗,有時能睡,有時又睡不著,接著又能睡,或睡得像是昏迷不醒的人,然後呢,一連好幾個夜裡都沒辦法闔上眼睛。她靠在窗戶上等時間過去,一直抽煙,抽煙……我好怕她會著涼。這個賤人!我不曉得她想乾什麼,甚至不曉得她是不是故意的,不過這讓我怒火中燒,氣她,更氣我自己!我忍不住要自問蘇菲是不是已經看出什麼端倪,是不是想把我揪出來……眼看她跟醫生約的日期就要到了,所以我想去她家把那本她用來寫下所有該做以及做過事情的記事簿摸來,一本黑色人造皮裝的小本子,就放在她書桌的抽屜裡,我很認得的,因為也常翻。結果我沒有一下子察覺出來。那本記事簿竟然是空的!一模一樣的本子,但每一頁都是空白的!這意思是說,她有兩本記事簿,而這一本,難道是她用來讓我上當的嗎?她今晚應該會發現本子不見了……仔細想想,我覺得蘇菲還不至於歸結出我的存在。也許我隻是在安慰自己,當真如此,我還會看見更多的訊號才對,然而其餘的一切都很上軌道,運作正常。我一點概念也沒有。老實說,這個記事簿的意外真的很讓我擔心。正義之神還是存在的!我想我已經沒事了,但如果我誠實一點的話,我必須承認自己真的曾經非常害怕:我不敢再上去他們家,隱隱約約覺得這樣很危險,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監視著我,而我最後還是會被逮到。事實證明我並非杞人憂天。那天我去她家,先把空白記事簿放進她書桌的抽屜裡,然後開始在整間屋子裡做地毯式搜尋,想把另外一本找出來。我非常確定她不會帶在身上,這都要歸功於她那揮之不去,怕把東西弄丟的陰影。我需要時間,但我每次去她家,都不喜歡停留太久,我曉得這樣的心態很不健康,但我不得不把風險降到最低。結果我花了一個多小時,戴著橡膠手套的手都開始流汗了,中間還得一直停下來,豎起耳朵諦聽整棟大樓裡麵有無其他動靜,我感到自己愈來愈焦慮,也不曉得該如何冷靜下來,整個人陷入一種恐慌的狀態。接著突然我就找到了:在馬桶水箱的後麵。這不是好現象,這意味著她在起疑心了,雖然不一定是針對我……我又突然想到她懷疑的也許是自己的老公文森,果真如此就太好了。我才把本子拿出來,就聽到鑰匙在大門鎖孔中轉動的聲音。我人在廁所裡麵,廁所門也沒完全關上,而我的直覺反應就如果回來的是蘇菲,那就完了,通常女孩子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廁所跑。結果是文森,我認出是男人的腳步聲。我心臟往胸膛上猛撞,以至於我什麼都聽不到了,我甚至沒有辦法思考。整個人完全陷入恐慌之中。文森經過廁所前麵,還順手將門往我這邊一甩,碎的一聲把我嚇得差點抽筋。我覺得快昏倒了,隻好靠在牆板上。很想吐。文森走進書房,隨手開了音響。我幾乎是同時打開門——沒想到最後竟然是我的恐慌救了我——,墊起腳尖狂奔,幾乎是在一種無意識狀態下穿過走道。我拉開通往樓梯間的大門,甚至沒想到關上,就以全速往樓下直衝。在那當下,我還以為一切都完了,不得不放棄了。內心感受到一股可怕的絕望。媽媽的樣子又在我的眼前出現,我忍不住哭了起來。好像她又死了一次似的。我本能地緊緊握住口袋裡蘇菲的那本記事簿,直直往前走,眼淚也一直流。我後來聽錄音時,又曆經了一次那天的情境。現在回想起來,好恐怖!我聽到音響開始放送音樂的聲音(可能是什麼巴哈的音樂),我覺得還聽見我的鞋底奔過走道時的劈劈啪啪,不過很模糊就是了。接下來比較清楚的是文森的腳步聲,很堅定的往大門走去,接著一陣較長的沉默,然後才是關門聲。我想他可能以為有人闖進來,也許他甚至在樓梯上來回地巡了一下,檢查了樓梯扶手啥的。然後用一種慎重其事的態度將門關上。他大概以為是自己進門時沒把門關好的關係吧,總之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到了晚上,這件意外他連一個字都沒跟蘇菲提起,免得她大驚小怪。嚇死我了!華樂莉收到了一封驚恐萬分的伊媚兒。就在要去見心理治療醫師的當天早上,蘇菲無論如何找不到她的筆記本……,她把它藏在廁所裡麵,千真萬確,結果今天早上,連個影兒也沒有。她哭了出來。她感到焦慮、易怒和疲倦。萬念俱灰。去看心理治療師。蘇菲說把記事本弄丟了,但醫生安慰她沒關係。他說,當我們太在意某個東西的時候,就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整體而言,他給她的感覺很沉穩,不慌不亂。當她說到夢見把婆婆從樓上推下來時,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她忍不住要對他坦承婆婆橫死的慘狀跟她夢裡的一模一樣。還有她完全不記得那天一整個白天她都在乾嘛。他靜靜地聽,他也是完全不相信有夢兆這回事的那種人。他講了一個她聽不太懂的理論,她甚至沒聽清楚因為腦筋實在不靈光。他呢,他說這個是“小災小難”。即便如此,到了諮談的尾聲,他還是問她有沒有想過“去休息一下”的可能性。蘇菲最怕的就是這個。我想她對這句話的理解就是人家想把她送進精神病院。我知道她很怕這個。華樂莉一下就回信了。她想讓蘇菲知道自己並不孤單。但華樂莉總是覺得——我則是確定——她並沒有全部說出來。這也許是一種巫術的思維方式。她沒講的等於不存在,不說出口就沒有受到汙染的危險……手表的事開始讓我覺得很沒搞頭。已經五個月了,她弄丟了父親送的那支很漂亮的表。天曉得剛開始的時候,她還抱著一絲失而複得的希望,把家裡能翻的都翻過來了。找不到就是找不到。最後隻好當它真的不見了。哀悼了好久。但它竟然又出現了!就這麼從蘇菲的眼前迸出來。而且猜猜看在哪裡?就在她母親的珠寶盒裡麵!最下麵。沒錯,她不是天天去開這個盒子,裡麵的東西,她也不會拿來戴。即便如此,從八月底度假回來之後,她至少也開過五、六次吧。她甚至很努力地想算出確切的次數,然後列了一張表給華樂莉,似乎要向她證明什麼,看來真的很蠢。問題是,就算不是放在最上麵,她也從未在盒子裡看過這支表,何況這個珠寶盒又不深,裡麵的首飾也沒多到那種程度……,再說,她為什麼要把手表放在這個地方呢?毫無意義嘛。表是找到了,但蘇菲甚至沒有一點高興的樣子,真令人難以想像。掉錢是有的,但多出很多來,那就比較少見了,特彆是也很難解釋。我這兩個小朋友蘇菲和文森有一些計劃。關於這點,蘇菲在給華樂莉的伊媚兒裡講得很含蓄。她隻說“還沒有很確定”,不過她很快就會跟她宣布,而且保證她一定是“第一個知道的”。總之,蘇菲打算出讓一幅她六、七年前買的小幅油畫。她在她熟的那個圈子裡放出風聲,結果前天賣出去了。本來開價三千歐。好像是個很合理的價錢。一個先生先來看了。之後又有個太太。後來,蘇菲同意以兩千七成交,條件是需付現金。她把錢放進一個信封袋中,收在小寫字台中,不過她不喜歡家裡放太多現金。於是文森今天早上幫她拿去銀行存,而無法解釋的事情就是在那兒發生的。這件事對文森的影響似乎很大。從那以後,兩人好像常常會爭執個沒完沒了。信封裡有三千歐。但蘇菲堅持兩千七,文森也不讓步,明明是三千。沒想到我碰到的原來是一對這麼固執的夫妻啊,嗬嗬。吵歸吵,文森也開始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蘇菲。他甚至跟她說覺得這陣子她的“行為很奇怪”。蘇菲不相信他已經察覺出什麼異狀。她開始哭泣。他們談了很久。文森說要去看醫生,尤其是這種節骨眼上。看來我們這對青年才俊果然有事情在秘密進行中呀。而我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他們的人了。前天,蘇菲到處都翻過了。她的卡不會騙人,她借了兩本書,她翻過所以記得非常清楚。沒細讀,隻是大略翻過。她會借這兩本純粹是好奇,因為幾個星期前看過一篇文章。它們長什麼樣子她都還曆曆在目。但就是找不到。亞伯蘭特和一本專業辭典。如今,什麼都會讓她大驚小怪,這個蘇菲!一件芝麻小事,也可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打電話到資料中心去要求續借,但對方說書已歸還了。那個圖書館員還把日期念給她聽:一月八日。她查了一下她的行事曆,那天她應該是去了郊區拜訪客戶。有可能順路就……,然而她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自己那天曾經去還書。她還故做輕鬆地——覺得“這種時候沒有必要再給他雪上加霜”,她是這麼給華樂莉寫的——問了文森。兩本書都還在資料中心裡,沒被借走。她實在忍不住,特彆跑了一趟,她想知道自己是哪個時候拿回去還的。果然沒錯。我看著她走出來,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啊!八天前,蘇菲主辦了一場記者會。他們有一批重要的古書要拍賣。記者會後有自助餐招待,她拿著數位相機拍了很多記者大大、公司主管和食物的照片,打算登在公司的內部刊物上麵,同時也提供給媒體,免得他們還得出動攝影師來拍照。然後,整整一個工作天,以及一部分的周末,我看她都待在家裡的電腦前弄這些照片的圖檔,修片,調大小……,這些照片都是要寄給主管和所有出、缺席都包括在內的記者。她把處理過的圖檔都放進一個叫做“211記者會”的檔案裡,然後以附加檔案的方式附在一封伊媚兒中。事關重大,她猶豫半晌,又檢查一遍,再修幾下,再重新檢查。我都可以感覺出來她的不自在,八成事業前途都在這上麵的關係吧。最後她終於下定決心,不過在按下“傳送”前,她仍不忘先存檔備份。我每次從網路駭進去她的電腦時,都會非常自製,就怕被她發現。不過這一次,我實在忍不住。趁她存檔備份的時候,我在檔案裡又加了兩張照片。一樣的大小,一樣的色調,保證純手工。隻不過內容既非食物,亦非記者大大或重要客戶,而是他們公司的媒體公關正在希臘的豔陽天下幫老公吹簫。可惜照片上的老公不像媒體公關那樣,一眼就認得出來。蘇菲他們辦公室顯然碰到了什麼麻煩。這個新聞稿事件好像一根點燃的火藥引線。蘇菲被嚇得快崩潰了。星期一一大早,經理室的人就打電話到家裡找她。好幾個記者也是一早就跟她聯絡。蘇菲極度震驚。不過她並沒有去找任何人訴苦,尤其是文森。她可能覺得非常丟臉吧。我本人則是透過一個記者“朋友”給她寫的伊媚兒才曉得的,蘇菲知道消息後,目瞪口呆,還要那個人把照片寄過來,不然她不相信。我不得不說自己實在很會選:一張嘴裡塞得滿滿的,兩隻眼珠勾著老公的臉,淫蕩蕩地往上翻。這些小布爾喬亞的女人,私底下要扮雞的時候,倒是比天然的還真實。第二張說實在的,有點破壞到人家的名譽了;那是到了最後,看來她功夫很好,她身邊那個壯丁的性能也夠猛……總之,大難臨頭就對了。她沒去上班,麵對文森的驚慌失措,蘇菲一整天都處於一種虛脫的狀態,她什麼都不想對他說。即使對華樂莉,她也隻簡短地稱說自己剛碰到一件“可怕的事情”。那種羞愧難當的感覺想見很可怕,讓人不知如何是好。蘇菲哭個不停。她幾乎整天站在窗戶後麵抽著已經不曉得是第幾根的香煙,我幫她拍了很多照片。她沒再去上班,而我想現在那邊應該比蜂窩還熱鬨吧。我打賭那兩張照片早就流出去了,連在咖啡販賣機前,人們也忙著交換蘇菲豔照的影印本吧。這應該也是她的想法。我覺得她不會再回去公司了。這就是為什麼當她知道公司要她暫時在家休息時(一個星期),反應那麼冷淡。公司方麵似乎也在儘量將傷害降到最低了,但我覺得問題是傷害已經造成了……,而且一個人的職場生涯中,這種事會一輩子跟你到天涯海角。反正,蘇菲整個人現在看起來就像一副行屍走肉。今天晚上一開始就像在玩貓抓老鼠:我得先去接她,然後一起吃晚餐。我已經在“朱利安”訂了位,誰知道我那個精力充沛的仰慕者已經有了彆的計劃。當我一走進她家,發現餐桌都已經擺好布置好了。這個笨女人,你從她身上噴的香水就可以知道,實在一點品味也沒有。她還在桌上放了一個燭台,那種自稱是現代藝術的憋腳貨。我嚇了一跳,不過人都進來了,也聞到烤箱裡正在烤東西的味道,實在騎虎難下,甚至根本不可能拒絕對方的邀請。表麵上我埋怨了幾句,心裡卻發誓絕對不要再見到這個女的了。一旦下定決心,我突然覺得好過多了,再說因為桌子是圓的,安德麗想吃我豆腐也沒那麼方便,讓我覺得比較安全。不然她一逮到機會就會往我身上摸。她住的公寓很窄,位於一棟沒有半點特色的老舊建築的四樓。客廳兼飯廳,隻有一個窗戶,雖然是落地窗,但屋子裡還是暗,因為不是臨街的窗。住在這種地方,如果不想得憂鬱症,恐怕得二十四小時開著燈。我跟她的談話就和這個晚上一樣沉悶無聊。對安德麗來說,我叫做李奧瑞拉·夏爾曼,在房地產公司上班。我在這世上無親無故,這樣當對方問起時,隻要一個痛苦的眼神,就可免去向對方告解什麼童年往事的苦差事。我一個人住,還有,這個愚蠢的胖女人以為我是個性無能。至少,有這方麵的困擾。我一般會避談這個話題,不然就是需要的時候抬出來擋著,見機行事。聊著聊著就聊到了度假。既然安德麗上個月去了波城她父母家小住幾天,我就得聽她說那些雞皮蒜毛,什麼她爸的個性怎樣,她媽很喜歡大驚小怪和她家狗狗又乾了什麼蠢事等等。我隻能微笑,真的,不然還能怎樣。難道這就是大家口中的“高級晚餐”?總之,她自己應該是這麼認為的。不過我看隻有那瓶酒配得上這樣的稱號吧!但這一定是賣酒的幫她選的,不然她哪懂個屁。她還弄了一個什麼“自製雞尾酒”,跟她身上的香水味一樣惡心。吃過飯後,就像我之前擔心的,安德麗把咖啡端上沙發前的矮桌。等她挨著我坐下來後,先是自以為深沉而率真地沉默了半晌,然後才用一種很感性的聲音對我說,關於我的“障礙”,她“很能理解”。她說這話的聲音像個修女似的。我打賭她一定很慶幸能找到我這塊寶。她當然很想被上,因為這可不是天天會碰到的事,而一個隱隱約約性無能的愛人,應該可以讓她終於有點用處了。我露出很為難的樣子。又一陣沉默。通常,這時為了轉移注意力,她就會像那些沒什麼話好說的人那樣,開始講起辦公室的事。還是那些老掉牙的八卦。東拉西扯了片刻後,她提到了他們公關部。我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三言兩語把話鋒轉向蘇菲,先是保持一段距離,間她最近那些大型的拍賣應該讓所有人都忙壞了吧。等到他們公司一半的同事都被她點過名之後,安德麗終於想到蘇菲了。她迫不及待地跟我報告了豔照事件。笑得很粗鄙,還說跟人家是好朋友……“她要離職了,我覺得好可惜……,”她說:“不過反正她都是要走的……”我拉長了耳朵。於是我才恍然大悟,蘇菲要離開的不僅是百好事,還有巴黎。原來一個月來他們一直在找的鄉下房子,不是要用來度假,而是為了定居。她老公剛升上公司在桑利斯一個研究處的處長,所以他們打算搬到那邊去。“那她要做什麼?”我問安德麗。“什麼做什麼?”我的問題讓她感到很驚訝。“你不是跟我說過她很好動,活力很旺盛,所以我就好奇……,她到鄉下去要乾什麼……?”安德麗露出一副饞相,好像看到什麼可口的詭計似的,跟我說蘇菲“懷孕了”。雖然不是什麼新鮮事,但我心頭還是糾結了一下。以她目前的狀況而言,這樣真的有點冒險。“那他們找到房子了嗎?”我問。據她說,他們在“瓦茲省找到一棟很漂亮的房子”,離高速公路不遠。蘇菲要生寶寶了,於是趁機離職並離開巴黎……透過豔照事件,我本來是想讓她短期內不要再出去工作,但如果是懷孕再加上離開巴黎……我得好好想一下這個新的狀況。我邊想邊站起來,嘴裡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個字。時間不早了,我得走了。“可是你咖啡都還沒喝耶,”恐龍妹抗議道。還說咧,什麼咖啡……我走去拿我的外套,然後往門邊移動。整個經過是怎麼發生的,我現在已經不太記得了。安德麗跟我走到門邊,對於我們要如何共度今晚,她本來就有不同的想法,一直念說好可惜,何況時間根本還早得很,彆忘了今天是星期五雲雲。我結結巴巴地跟她解釋因為明天還要上班。安德麗對我再也沒有任何用處,但為了給自己留一手,我還是說了一些我覺得可以讓她安心的話。沒想到她竟然就發難了,撲上來抱住我,開始親我的脖子。她應該可以感覺得到我的抗拒。我不記得她嘴裡嘟噥些什麼,隻記得她跟我保證她會“很有耐心”,要我把自己交給她。叫我不用再害怕這一類的事情……其實本來應該不會有事的,如果不是她為了想激勵我,把手伸過來放在我肚於上。放得非常低。我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經過今晚一整晚,再加上我剛聽到的消息,還要這樣被吃豆腐實在太過分了。我整個人幾乎是靠在門上,然後很暴烈地一把將她推開。她被我的反應嚇到了,不過仍不肯鳴金收兵。她對我笑,但這個肥女這樣的笑實在太惡心……,醜女發情的時候怎麼給人感覺就是那麼淫蕩……,我再也受不了了,一巴掌甩過去。非常用力。她立即伸手捂著她的頰,眼中流露出完全無法置信的神情。我終於明白自身處境——包括一直以來我必須勉強自己跟她一起做的那些事情——的荒謬和無用。於是我又補上第二個巴掌,從另外一邊,然後第三個,直到她開始尖叫起來。我再也不害怕了。看了看四周,這個房間,燭光晚餐桌上的殘肴,沙發前麵那兩杯碰都沒碰的咖啡。所有這一切都讓我作惡,打從心底想吐。於是我走過去抓住她的肩,然後把她摟進懷裡,作勢要安慰她。她沒有抗拒,可能是在想說這樣一個純屬意外的不愉快狀況就要過去了。我一直走到窗邊,把窗戶大大地敞開來,仿佛需要呼吸新鮮空氣那樣,一麵等著。我知道她一定會過來。結果不用兩分鐘,我就聽見背後傳來她那愚蠢的啜泣聲。她的腳步聲愈來愈近,這是最後一次我忍受她身上的香水味了。我摒住呼吸,轉過身去,抓住她的肩膀。等她靠上來抱住我,哭哭啼啼地像隻小狗,我帶著她慢慢回轉,假裝要吻她,然後,按在她肩膀上的兩隻手出其不意地使勁一推,她就下去了。我隻來得及看見她在窗外消失前的驚恐眼神。她甚至沒有喊叫。兩或三秒後,我聽見一記可怕的聲響。我忍不住哭了起來。從頭到腳不停地抖動,免得媽媽的形影又出現在我眼前。不過我應該尚未完全失去理智,因為幾秒鐘後,我已經拿起外套,衝下樓梯。安德麗的墜樓對我而言,顯然是一個很大的考驗。倒不是因為那個蠢女人的死,而是因為她的死法。回想起來,我倒是很訝異自己在文森的母親死後竟然沒什麼感覺。可能樓梯還是有差吧。昨天夜裡在天上飛得,當然不是安德麗,而是媽媽,儘管夢境再也不像這幾年來我常做的那些那麼痛苦,也許我心裡有些東西已經平靜下來了。我想這都是蘇菲的功勞吧。這裡麵一定有某種程度的移情作用,或類似的東西。今天早上,蘇菲出席了她親愛的同事的葬禮。我看她穿著一身黑從家裡走出來,覺得她這樣好漂亮,當死人一定很合適。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參加了兩場葬禮,衝擊一定很大。我就不能騙自己說絲毫沒有影響。安德麗,尤其是那樣地死法,簡直是一種褻瀆,是對我母親的汙辱!童年時期一些很痛苦的回憶又在我心頭湧現,那些我一步一步要努力克服的。也許所有深愛我的女人都注定要從窗戶出去。我很仔細地厘清了整個狀況。當然不能算天衣無縫,但其實也沒什麼大紕漏。我必須更小心這倒是。如果我不要做傻事,應該就沒問題了。百好事的人都沒看過我。自從我跟恐龍妹交往之後,就再沒去過他們公司。當然,她的公寓裡麵到處是我的指紋,不過我可沒敢輕忽,所以除非意外,否則不太可能發生會讓警方透過什麼交叉比對而找上我的情況。但謹慎一點總是沒錯,我再出一次這種槌,整個計劃一定泡湯。蘇菲那方麵,其實也沒什麼嚴重的。她要離開巴黎,我就得另外想辦法,如此而已。我覺得可惜的,是這一來我那些儀器設備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好吧,那就這樣吧。可想而知的是我不曾再有那個運氣找到一個像這裡這麼理想的觀察當了,不過我還是曾想辦法找個地方。蘇菲的預產期在夏天。我開始把這個寶寶列入接下來的行動策略中。今天早上真是一陣兵荒馬亂。搬家公司的車子開進這條街時,早上七點都還不到,隻是他們公寓的燈,清晨五點就亮了。我認出蘇菲和她先生兩人忙得團團轉的身影。到了八點半左右,文森就門去上班,把搬家的事情都丟給他剛懷孕的老婆。這個男的真的很討人厭。我也不想繼續待在這個小房間裡了:它隻會讓我不斷想起那些我伴著蘇菲度過的美妙時光,那些我隨時隨地都可以望著她的窗戶,看著她,為她拍照的日子……,我有一百多張她。這個鄉下實在冷得不得了。而且狗不拉屎鳥不生蛋的,蘇菲來這種地方到底要乾嘛……她隻曉得跟著她那個偉大的老公,善良的小女人!我打賭不用三個月她就會無聊得要死。她的肚子或許可以陪陪她,不過她接下來的煩惱想必也不少……當然,她的文森是升官發財了,但我覺得這人真的很自私。蘇菲搬到瓦茲省,我每過去一趟都要騎很長的路,何況現在正值隆冬……我隻好先在貢比涅先找個小旅館。我跟他們說自己是作家。至於覓得一處理想的觀察哨,這個倒是耗去我較多的時間。但我也找到了。我從房子後麵那段坍塌的圍牆溜進去。車子的話就停在一座已成廢墟但大部分屋頂還在的小棚屋中。離蘇菲她家很遠,不過這麼一來從馬路上就看不到我的摩托車了,雖然幾乎沒有人會從那邊經過。除了冷,其他一切都很順利。但我看蘇菲就沒這麼走運。家才剛搬完,煩惱就一個個從天而降。彆的不說,在這麼大的屋子裡,就算忙進忙出,白天還是很長得過不完。那些工人前麵幾天來晃了一下,之後就又突然開始降霜,就沒再見到他們的人影了,也不曉得哪個時候才會回來開工。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被卡車壓得到處爛泥巴的前院,現在整個結冰了,於是蘇菲每次出門就會扭到腳踝。更彆提這樣一來感覺就更淒涼了。當你不需要生火的時候,壁爐要用的木柴看起來也不是堆得那麼遠,但現在……,更何況,咱們隻有一個人。偶爾,咱們會出來站在石階上,手裡捧著一碗茶。有熱情是很好啦,但如果一整天隻有你一個人,要做所有的事,然後親愛的老公每天晚上都不曉得幾點才能到家……證據就是,今天早上,屋子門一打開,裡麵竟然走出一隻貓。這主意不錯啊,養貓。它坐在門檻上,朝著院子望了一會兒。黑白相間的毛色,一隻很漂亮的貓。片刻之後,它走旁邊去上廁所,同時小心翼翼地不要離房子太遠。這貓一定還不習慣戶外活動吧?蘇菲在廚房裡,不時走到窗邊注意它的動靜。我繞了一大圈,也走到屋子後麵去。然後我們兩個就碰個正著,那貓和我。我馬上站住不動。那貓一點也不野,性情很溫和。我蹲下來對它招手,它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走過來,讓我摸它的毛,背也弓起來,屁股也翹起來了,跟所有的貓一樣。我把它摟進懷裡,它還會發出咕嚕咕嚕聲音。我覺得體內有一股僵硬,燥熱……,那貓就這樣呼嚕呼嚕地任我抱著它。我帶它一直走到文森放工具的小屋那邊。我好幾天沒來了。正確地說,自從那天傍晚蘇菲發現她的小貓咪被釘在老公放工具的小屋門上之後就沒再來過。這個對她的打擊不小,是該讓她休息一下!我大概早上九點到的,蘇菲正要離去。我遠遠看見她把一個旅行袋放進她的後車廂中。為了謹慎起見,我等了半個小時,才上前把屋後一扇下麵的遮光板打破,進去參觀一番。蘇菲果然沒閒著。她已經把一樓的大部分,廚房,客廳還有一間我看不出做什麼用的房間都重新粉刷過了。一種很漂亮的淡黃色,配上一條比較濃的黃色裝飾帶,客廳的橫梁則是漆成有點像開心果仁(就我的標準而言)的那種綠色,但還是很漂亮。幾十個又幾十個小時的工作成果啊。那些工人留給他們一個還沒完工但可以運作的浴室,有熱水。廚房也在大整修當中。櫥櫃、流理台等等都還擺在地上,我想是因為下水管線還沒埋妥,暫時還不能裝上去。我給自己泡了杯茶,然後開始思量。我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隨手拿了兩、三個小玩意,那種你平常絕對不會去注意到它們的存在或不存在,不過如果在偶爾不經意之間又尋獲的話,會讓人詫異得不得了的東西。然後,我就做出決定了。我去拿了幾個油漆桶,滾軸,幫他們從天花板到地板,重新刷過一遍,隻不過我的動作比蘇菲快多了,即使我的選色有點“隨興”:廚房裡的家具也全化為可以扔進壁爐的小木片。油漆刷過沿著牆麵流下來的那些鼻涕,就拿桌布擦,我還趁機在她家的沙發桌椅上加了一些很野獸派的顏色,把從浴室一直延伸到廚房的管子全剪成一段一段,離開前也沒忘記把水龍頭都打開。我沒有必要馬上回來。蘇菲一搬來,就認識了村子裡一個叫蘿爾·杜芬那的小學老師。她們年紀差不多,很快就聊起來了。我利用了蘿爾上課時間到她家去逛了一下。我可不想有什麼意外的狀況發生。沒有什麼特彆之處。安安分分的女教員,規規矩矩的日子。她們還蠻常見麵的。蘿爾很喜歡傍晚時來她家喝杯咖啡,蘇菲也會去幫她把一些新的桌椅搬進教室。我用望遠鏡,可以看見她們兩個有說有笑。我覺得蘇菲認識這個朋友還不錯。我開始有不祥的預感了。問題就在於要怎麼利用這整個狀況。不過我覺得我已經找到辦法了。儘管蘿爾一直想讓蘇菲安心,但還是無法讓她振作起來。貓被弄死還不夠,又趁她不在時闖進來把家裡搞得亂七八糟,這對她真的是很大的打擊。蘇菲懷疑是不是有鄰居看她不順眼。蘿爾認為不可能:這裡的居民都很善良,也很歡迎蘇菲的加入,她保證。但蘇菲覺得很有可能,而且她列舉出來的事實一條比一條有說服力。接下來還要找專家來,要去報警,叫工人。重新買家具等等,這些要耗上的何止一天的工夫?根本是好幾個星期(甚至好幾個月,天曉得)。而且一想到又要重新油漆,她的手就抬不起來了。除此之外還有文森!新官上任,每天都很晚才到家,還說這是正常的,一剛開始都是這樣(反正這家夥……)。這屋子給她一種不太對勁的感覺。不過她不想把事情想得太負麵(可不是嗎?蘇菲,還是理性一點吧)。為了讓她安心,文森叫人來裝了警報器,但儘管如此,她還是覺得不自在。她和瓦茲省的蜜月期沒有持續太久。她的肚子則是愈來愈大。三個月半了。可是說真的,蘇菲的臉色實在很差。如今就隻缺這個了:屋子裡有老鼠!本來沒有的,一下子竟跑出一堆來。好像是說如果你看到一隻,意味著事實上有十隻。隻要有一對,想想那個繁殖的速度!它們會四處橫行,從你眼前竄過去然後消失在角落裡。真的很惡心。晚上,你就聽著它們到處刮抓的聲音。於是有人就放了一堆捕鼠器,一些有虐待狂嫌疑,用來誘捕老鼠並置它們於死地的新設計。真的,誰都會好奇他們家怎麼會有這麼多老鼠。我當初跑了好幾趟,載了好幾對大老鼠,就放在機車後麵的置物包中,一路上它們嚇得魂飛魄散。這才是最辛苦的一段。看來蘇菲還是去找蘿爾才能得到最多的安慰。我又到那個女老師家裡確認了一些細節。我本來懷疑這女的是不是有點蕾絲邊,不過看來應該不是。然而最近村子裡,以及附近一帶流傳的那些黑函,卻是這樣指控的。市政府最先收到,然後是社福單位和學區督察署,裡麵把蘿爾講得非常不堪:說她會汙錢(其中有一封說她曾變造他們學校合作基金的帳目),作惡多端(另外一封甚至提到她會對某些學生上下其手),私生活不檢(指她和人通奸搞不倫戀,對象竟然是……,蘇菲·杜蓋)。整個村裡的氣氛被這些黑函搞得很差。可想而知。在某些從來沒什麼新鮮事的鄉下地方,這一類誹聞的回響當然比彆處更大更熱切。蘇菲在她的伊媚兒中說蘿爾是“一個很勇敢的女孩子”。她終於有機會對彆人伸出一點援手,這讓她覺得自己很有用。我終於看到這個鼎鼎有名的華樂莉了!她和蘇菲還蠻像的,我覺得。兩人從高中時代就認識了。華樂莉在一家位於裡昂的國際運輸公司工作。在網路上,如果用“華樂莉·朱爾丹”,搜尋不到什麼,但光是“朱爾丹”的話,就有不少關於這個家族的資訊,從祖父如何白手起家,一直到現在的孫輩亨利,也就是華樂莉的大哥。原來十九世紀末的時候,從事紡織業、並已累積相當財富的朱爾丹家祖父,某天突然有個那種很難得一見的靈感,去申請了一種合成棉線的專利,結果就是讓下麵的兩代子孫不愁吃穿。到了他兒子,也就是華樂莉的父親,也隻是靈機一動,拿著父親打下來的江山去投資房市,透過一連串臉不紅氣不喘的炒作,把他們家子孫不愁吃穿的期限從兩代延長到八代。根據我所推算出來的華樂莉個人資產,光是賣掉她現在的公寓,應該夠她高枕無憂地一直花用到一百三十歲。我看見她們到院子裡散步。蘇菲神情頹喪地把那些枯死的植物指給她看。連樹也死了。沒有人曉得到底是怎麼回事,而他們寧可不要去追問。華樂莉一副很熱忱的樣子(她幫忙塗了一點油漆,但不消多久就停下來點根煙,屁股往一張梯凳上一擺,開始喋喋不休,直到突然發現蘇菲獨自一人已經做了一個多小時)。問題在於:她很怕老鼠。然後警報器夜裡曾無緣無故地狂鳴,甚至多達四次,嚇得她臉都綠了(對我來說,這當然需要投入許多的心血,但很有成就感)。華樂莉覺得這邊太偏僻。我也不能說她不對。蘇菲也把蘿爾介紹給華樂莉。表麵看起來大家一團和氣。然而,一邊是好幾個月來長期有憂鬱問題的蘇菲,另外一邊是活在黑函滿天飛的陰影下,有如驚弓之鳥的蘿爾,看來華樂莉此行一點都不像在度假……如果再繼續這樣下去,連華樂莉都要生蘇菲的氣了。文森那人是個斯芬克斯,想知道他在想什麼,這個……,但華樂莉就截然不同了。華樂莉的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一點都不會算計。蘇菲已經說了好幾天了,希望華樂莉再多待一會兒。幾天就好。華樂莉雖然一直解釋說沒辦法,但蘇菲還是堅持。她叫她“小親親”,但華樂莉就是不喜歡這裡,即使多住幾天也許不是什麼問題。我想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能讓她在此地多停留一秒的,除了,就在要出發去坐車的當下,怎麼找都找不到她的車票。那種“蘇菲不擇手段要讓她晚點再走”的想法顯然已經在她腦海裡浮現。蘇菲急得咒天咒地,華樂莉假裝一點也不在乎,文森則做出一副這是小事,無關緊要的樣子。華樂莉上網重新買了一張票,和平日比起來,她顯得異常沉默。到了火車站,她們互擁道彆,蘇菲傷心得邊哭邊搖頭,華樂莉伸手拍拍她的背。我猜華樂莉一定很高興可以逃離這裡。當我看到蘿爾的車壞了,馬上猜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所以搶先了一步。果不出我所料,第二天早上,蘿爾就找了蘇菲借車,說要去采買這個星期的菜。蘇菲一向樂於助人。萬事俱備!我雖弄得還不錯,不過,還是得承認自己有那麼點運氣吧。因為蘿爾也可能什麼都沒看到,然而她畢竟注意到了。當她掀開後車廂蓋子正打算將推車裡的大包小包裝進去時,竟然瞥見從幾個塑膠袋露出來的一疊雜誌的一角。她正處於一個飽受黑函困擾的時期,自然警覺性較高。當她發現雜誌裡有的頁麵上被人拿剪刀剪去許多字母時,馬上就做出了聯想。我等著看她大發雷霆。完全沒有。蘿爾是個很有條理、鎮靜的女孩子,甚至蘇菲就是喜歡她這點。蘿爾先回到家,找出這幾個星期以來她搜集到的黑函影印本,連同那疊雜誌,帶著就到隔壁鎮上的警察局去報案。蘇菲開始擔心怎麼不見蘿爾采買歸來。蘿爾好不容易回來了,但一句話都沒有。從望遠鏡裡,我看到她們兩個麵對麵站著,蘇菲的眼睛突然睜得老大。蘿爾之後接踵而至的,是憲警隊派來做搜查的車子。他們當然很快地就找到了其他那些我在屋內四處置放的雜誌。這樁毀謗官司看來還會讓小村沸騰一陣子。蘇菲萬念俱灰。好像她的麻煩還不夠似的。她應該要找文森談談了,我認為她偶爾一定會有輕生的念頭。何況她還有孕在身。她已經失去鬥誌了。好幾天來完全過著委靡不振的生活。她雖繼續著屋內的整理工作,但隻能做一點,而且心不在焉。她甚至好像不願意再踏出大門一步。我不曉得那些工人是怎麼了,但至今仍未見他們回來開工的跡象。我擔心是保險公司在找麻煩,也許怪他們沒有提早裝好警報器,我不曉得,這些人就是那麼會雞蛋裡挑骨頭。總之,工程一點進展也無。蘇菲臉上都是憂慮和垂頭喪氣。她在屋外一待好幾個小時,一直抽煙。以她目前的狀況,這麼做實在不太妥當……一整個下午,天上的黑雲愈堆愈厚。雨是晚上七點開始下的。等到晚上九點十五分,文森·杜蓋從我前麵經過時,這場暴風雨也達到了它的最大強度。文森是個凡事謹慎小心的人。他的車速僅限合理範圍內的快,轉彎時也都不會忘記打閃光燈。等開上國道之後,他的速度才開始加快。那條路先是直直地綿延了好幾公裡,之後會有點奇怪地——我覺得甚至可以說是非常突然地——向左拐。雖然有警告標示,但仍有不少駕駛人在那邊出事,更何況那一段路的兩邊都是大樹,遮去了路的彎度:要撞上去很容易。但當然不會是文森,這條路他已經走了好幾個星期了,何況這人幾乎不會失控。然而,識途老馬總以為自己不會出岔,甚至連想都不會去想了。文森開始像個識途老馬那樣自信十足地向左轉。雨又更大了。我緊跟在他後麵。我選了一個適當的時機開始超車,然後很突兀地向原車道回歸,突兀到我機車的尾巴都掃到他車子前麵的擋泥板。就在要整個超過去的時候,我很有技巧地開始打滑,再來個緊急刹車讓摩托車恢複平衡。驚嚇效應,大雨,突然冒出來的摩托車,這麼近距離地變道,擦撞他的車身,還突然在他麵前打滑……,文森·杜蓋完完全全地失去控製了。猛踩刹車。他想把方向盤打直,我順勢將摩托車頭向上一揚,擋在他的正前方。他眼見自己就要撞上來了,方向盤開始亂轉,接著就……,大勢已去。他車子打了好幾個轉,輪胎輾過路旁的土丘,這就是末日的開端。車子似乎是先往右衝,再往左衝,引擎一路狂嚎,車子撞上路樹時發出的那聲金屬巨響也今人毛骨悚然:車身深深地嵌進樹乾裡,後輪站在地上,車頭離地麵大概五十幾公分。我跳下摩托車,一直跑到車邊。雖然雨勢很大,但我還是擔心車子會起火,我想速戰速決,走到駕駛座旁往車內望去,隻見文森的胸膛整個撞在儀表板上麵,好像連安全氣囊都炸開了的樣子。我還不曉得會發生這種事,更不明白自己接下來怎麼會做出那種事,大概是想確認他已經死了。我把我那全罩式頭盔的護目鏡推上去,抓起他的頭發,把他的臉轉過來。一張淌滿鮮血的臉,但沒人會相信有這種事:他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直直地盯著我。我被這個眼光懾住了……,雨水從車窗打進去,文森的臉滴滿鮮血,兩眼直直地盯著我,那種狠勁著實讓我嚇壞了。我們就這樣對看了好一陣子。我把手鬆開後,他的頭就重重地垂向一邊,但我跟你保證,他的眼睛照樣睜得老大。不過焦點已經不一樣了,好像他終於死了似的。我奔回摩托車旁,跨上去馬上點火飆走。幾秒鐘之後,迎麵來了一輛小轎車,接著我從照後鏡中看到它的兩顆刹車燈亮了起來……文森那種講起來簡直是插進我眼睛裡的目光,讓我無法入睡。他到底死了沒有?如果他沒死,會記住我嗎?他會把我和之前他曾撞到的那個機車騎士連在一起嗎?後來發生的事,我是從蘇菲寫給她父親的伊媚兒當中知道的。他一直問需不需要來陪她,但她總是拒絕,說需要自己一個人靜靜。她的人生走到這種地步,實在也夠了……文森很快就被轉院到嘎爾許去了。我也很急著知道他的近況。我現在對事態會怎麼發展一點概念也沒有。唯一讓我有點放心的是:文森的情況很糟糕。我們甚至可以說:非常糟糕。應該要防患未然,不然我可能會失去她。現在我總是知道蘇菲在哪裡。這樣比較保險。我看著她:真的不像懷孕的人。聽說有的女人會這樣,要一直等到最後才看得出來。會發生這種事,完全在我的預料之中。一定是長期累積的關係:數月來的壓力和考驗,還有最近幾個星期,各種大小事件更是接踵而至,蘿爾要告她毀謗,文森又出車禍……昨天,蘇菲大半夜竟然跑出去,這也太不尋常了。去桑利斯。我還在那邊想半天這個和艾森會有什麼關係。一點關係也沒有。蘇菲剛剛流產了。一定是情緒起伏太大的關係。昨天夜裡我覺得非常難過。一種無法解釋的焦慮讓我從睡夢中驚醒。我立刻就認出那些症狀。每次碰到跟懷孕有關的事,我就會這樣。不一定每次都會,但常常。當我夢見自己被生出來時,媽媽臉上那種喜悅的表情,媽媽已經不在的事實就會引起我一陣可怕的痛楚。文森又被送到聖西蕾診所去做複健。最新消息比我之前預期的更令人擔憂:再過一個月左右他應該就可以回家了。我好一陣子沒看到蘇菲了。她去她爸爸那邊小住。不久,四天而已。然後她就直奔嘎爾許去找她老公了。說真的,消息不是很好……,我已經迫不及待想目睹這一切。天啊!我又再一次地受到了震撼。雖然心裡多少有點譜,但竟然會到這種地步……我是看了一封寫給她爸爸的伊媚兒才知道文森今天早上要出院。所以一大早,我就到診療所的院子裡去占位子,在最北邊靠圍牆處,可以將整棟建築物儘收眼底。我等了二十分鐘,就看見這對夫婦出現在醫院主要建築入口的石階上。蘇菲推著坐在輪椅中的老公,從殘障人士專用的坡道走下來。我沒能將他們看得很清楚。於是我站起來,走另外一條平行的小路靠上前去。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坐在輪椅中的那個人,好像隻是文森的影子。脊椎應該是傷得很厲害,但不隻如此而已,去算他身上還有那些能動的地方還比較快。他現在的體重可能隻有四十五公斤,整個人縮成一團。他那顆也許會左右搖晃的頭,勉強被一個頸托撐了起來。我不是看得很真切,但他的眼神似乎十分呆滯,蠟黃的臉色有如一隻木梨。想想這家夥還沒三十歲就落得這般田地,真是恐怖。蘇菲推輪椅的模樣,有股令人欽佩的犧牲精神。她看起來很鎮定,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我覺得她走路的樣子有一點僵硬,但要知道,這個女孩子的煩惱有多少啊。這也是我喜歡她的原因:儘管碰到這麼多變故,但她仍不流於俗,沒有那種修女還是看護的殉道嘴臉。她推著輪椅,就這樣。然而她實在該想想怎麼處理這個植物人。我也是。真的很淒慘。這個省分給人的感覺本來就已經不太明朗——這已是最客氣的說法——但現在這種景況,簡直是慘到最高點。這麼大的房子,一個這麼孤單的女人。隻要有一點陽光,她就會把她那個坐在輪椅上,耗去她所有時間和精力的殘廢丈夫,推到門前石階上曬太陽……看著實在可憐。她在他身上蓋了好幾條大圍巾,然後坐在旁邊一張椅子上對他說話,一麵抽著不計其數的香煙。也很難去判斷他到底懂不懂她在說什麼。他的頭總是晃來晃去,不管她有沒有在講話。從望遠鏡中,我看到他的口水會一直滴,真的很討厭。他想表達什麼,但再也說不出口了。我的意思是:他已經失去了咬字發音的能力了。隻能用叫的,各種不同的叫聲,不然就是在喉頭咕嚕咕嚕作響。他們兩個都試著跟對方溝通,蘇菲真的很有耐性……,要我,我辦不到。剩下的,我都儘量低調了。有時候也不能做得太過火。我現在大概都是早上一點到四點之間過去,先用力摔一下某扇窗戶的遮光板,然後等上半個小時,再把裝在室外的那盞燈泡打破。等到蘇菲打開她房裡的燈,樓梯上的那扇窗戶也亮了,我才不慌不忙地離去。重要的是維持那種氣氛。今年的冬天好像來得有點早。我聽說蘿爾已經把對蘇菲的控告撤回了。她甚至還跑來看她。隻是兩人之間那種打破的東西很難再黏起來了,不過這個蘿爾的本性還不錯,明顯是個不會記恨的人。蘇菲麵無表情,也無話好說。我大概一個星期去看她兩次(幫她調整用藥劑量,把看過的舊信歸回原位),其他的時候,我還是透過她的伊媚兒來掌握狀況。我不太喜歡事情進展的方向。人們可能會在這種得了憂鬱症似的昏昏沉沉中,耗上好幾個月或者好幾年。應該要振作起來。蘇菲試著動起來,她想請個人來家裡幫忙,但在這種地方不容易找到,更彆說我一點都不讚同。我於是去攔她的信,但有時攔有時就放行。我是看準了蘇菲還這麼年輕,就算非常有愛心,還是會鬆懈下來,還是會問自己在這裡乾什麼,能夠再撐多久。我知道她在找解決辦法:她想搬家,想回去巴黎住。而我,我沒意見。我隻是不想再被這個植物人拖累太久。蘇菲沒有一分鐘的安寧。剛開始的時候,文森還會乖乖地坐在他的輪椅上,她就可以去做彆的事情,再回來看他……連這樣也愈來愈不容易。最近幾天更是難之又難。譬如她把他留在門口石階上,不消幾分鐘,他的輪椅就會一直滑到都快掉下去的邊緣上。她叫了工人來裝斜坡和護欄,到處他可能前往探險的地方都圍上了。他甚至有辦法一路推進到廚房那邊,令她百思不解。有時候,他會去抓一些物品,一些非常危險的東西,不然就是大吼大叫。她急急忙忙跑過去一看,卻總是一頭霧水,不明白他何以驟然有如此的反應。文森現在認得我了。每次他一看到我靠近,眼睛就會睜得老大,開始發出一些咕嚕咕嚕的怪叫。他當然怕了,他一定覺得大難要臨頭了。蘇菲對華樂莉訴苦(她一直答應要來看她的,但奇怪就是無法確知何時可成行)。她很難控製自己的焦慮,吞一堆藥,她不曉得怎麼辦。她問華樂莉,問她父親。她一直在網路上搜尋適合的房子,適合的公寓,她完全地迷失了……華樂莉,她父親,每個人都勸她把文森送進特殊的照護機構,但她根本聽不進去。第二個家務助理不做了,也不想解釋為什麼。蘇菲不曉得該怎麼辦,協會的人寫信跟她說很難再另外找了。我不曉得她老公是不是還會有衝動,如果他那話兒的功能仍舊正常,那她都如何解決呢。事實上沒有那麼複雜。是說,和他們去希臘度假時(好個人儘皆知的假期!)的表現比起來,文森如今當然不如去年的威武雄壯。蘇菲現在隻是舉手之勞,幫他服務一下。她的態度雖然很認真,但還是感覺得出來有點心不在焉。無論如何,當場她絕對不會哭。她隻在事後哭。這樣的聖誕節實在有點淒涼,更何況還是文森他母親的忌日。今天是聖誕節!客廳竟然起火了。不過倒是沒嚇到文森,他正在打盹。才幾分鐘的光景,聖誕樹就燒起來了,火勢還很壯觀。蘇菲急急忙忙把文森(叫得跟個被打進十八層地獄的人一樣慘)的輪椅推開,一麵救火一麵打電話給消防隊。雖說受到的驚嚇比傷害多,但真的是嚇壞了。即使那些義消,在未遭祝融肆虐的濕淋淋客廳中喝著她招待的咖啡時,也很善意地建議她把文森送走。
Tip:网页底部有简繁体切换,我们会帮您记住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