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聖殿春秋 肯·福萊特 21077 字 4個月前

阿蓮娜決心不去想它。她整夜坐在祈禱室冰冷的石頭地麵上,背靠著牆,眼睛看著黑夜。起初她除了所經曆的那地獄般的一幕,什麼也想不到,但那痛楚漸漸平息了一些,她能夠把注意力集中到聆聽暴風雨的呼號了;雨點落在祈禱室的屋頂上,風繞著被棄置的城堡的圍牆怒吼。開始時她全身赤裸。在那兩個男人……他們完事之後,就回到了桌邊,讓她躺在地板上,理查在她身旁流著血。那兩個男人大吃大喝起來,似乎已把她全然忘記了,後來她和理查找到機會逃出了房間。那時已經刮起暴風雨,他們在傾盆大雨中跑過木橋,躲進祈禱室裡。但理查幾乎立刻又回到主樓裡去了。他一定是回到那兩人待的屋子裡,從門邊的鉤上去拿他和阿蓮娜的鬥篷,不等威廉和他的侍從反應過來就跑開了。但他仍不肯和她講話。他把她的鬥篷給她,把他自己的鬥篷裹在身上;然後離她有一步遠,坐在地麵上,背靠著同一堵牆。她渴望著有個愛她的人伸出雙臂摟著她,安慰她,但理查的行為似乎是她做了什麼極其可恥的事情;而最糟糕的是,她自己也有同感。她內心有罪惡感,似乎她犯下了罪行。她很了解他不安慰她,他不想碰她。天氣這麼冷,她很高興。這樣的天氣可以幫她感覺避開了這個世界,與世隔絕了;而且看似麻木了她的疼痛。她沒有睡覺,但夜裡的某些時刻,姐弟倆陷入了一種恍惚出神的狀態,長時間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如同死去一般。暴風雨突然停止,驚動了他們,阿蓮娜意識到她能看到祈禱室的窗戶了,原先全然是黑乎乎一片的地方出現了一些灰色小補丁。理查站起來,朝門口走去。她看著他,感到被攪得心煩意亂;她一心想靠牆坐在那兒,直到她僵死或餓死,因為她再也想不出有什麼比平靜地滑進永恒的無知覺更有吸引力的了。後來他打開了門,一股淡淡的曙光照亮了他的臉。阿蓮娜從恍惚中驚醒。理查幾乎不可辨認了,他的臉腫得高高的,沒有了模樣,上麵淨是血痂和瘀傷。阿蓮娜看著都想哭。理查總是要假裝自己很勇武。他小時候,曾經騎在假想的馬上,圍著城堡狂奔,還用假想的長矛,假裝刺人。父親的騎士們也總是假裝被他的木劍嚇壞了,來鼓勵他。事實上,理查會被一隻嘶嘶叫著的貓嚇得跑開。但昨天夜裡,他還是做了最大的努力,而且為此遭到痛打。現在她必須照顧他。她緩緩地站起來。她身上疼痛,但比起昨夜來要好多了。她想著此時在主樓裡可能發生的情況。威廉和他的侍從會在夜裡的某一時刻喝光那罐酒,然後昏昏入睡。他們可能會在日出時醒來。到那時,她和理查應該已經走遠了。她走到祈禱室的另一頭祭壇那兒,那是一個很簡樸的木頭盒子,漆成白色,沒有裝飾。她在上麵靠了一會兒,然後猛地一推,把它推翻了。“你在乾什麼?”理查用驚慌的語氣說。“這是父親的秘密藏身之地,”她說,“他在走以前告訴我的。”在原先安置祭壇的地麵上有一個布包袱。阿蓮娜解開包袱,露出了一柄長劍,有鞘,有皮帶,還有一把一英尺長的看起來駭人的匕首。理查走過來看。他不大會使劍。他曾經學過一年劍術,但仍是笨手笨腳。然而,阿蓮娜當然揮不動它,便把劍遞給了他。他把佩劍的皮帶扣到腰間。阿蓮娜看了看那把匕首。她還從來沒帶過武器。她長這麼大,始終都有人保護她。當她明白需要用這把殺人匕首保護自己時,她感到自己已舉目無親。她不知道以後會不會當真把這把匕首派上用場。她想,我曾經把一支木矛戳進一頭野豬的肚子,為什麼我不能用這匕首刺進一個人——像威廉·漢姆雷那樣的人的身體裡呢?她不願再想下去了。那把匕首有一個皮鞘,皮鞘上麵還有個環,可以係在皮帶上。那個環大得足以像手鋪似的套在阿蓮娜纖細的手腕上。她把環套在左腕上,把匕首藏到衣袖裡。匕首挺長的——超過了她的臂肘。即使她不能用它來刺人,大概總可以用來嚇唬人的。理查說:“咱們走吧,趕快。”阿蓮娜點了點頭,但當她朝門口走去時,又停住了。天亮得很快,她看到了祈禱室的地麵上有兩個黑乎乎的東西,那是她原先沒注意到的。她走近仔細一看,才辨出來是兩個馬鞍,一個是普通尺寸的,另一個大得出奇。她想象著威廉和他的侍從昨天夜裡到來時,為他們在溫切斯特的勝利而誌得意滿,由於長途騎行而疲憊不堪,於是隨隨便便地把馬鞍卸下來,往這裡一扔,就匆忙地進了主樓。他們想象不到居然會有人大膽地偷他們的東西,但人在絕望之中就會找到勇氣的。阿蓮娜走到門口向外瞧,天已亮了,但光線還很暗,四周都朦朧得沒有顏色。風已經停了,天空晴朗無雲。夜裡有好幾塊木瓦從祈禱室的屋頂上落了下來。除了那兩匹正在吃著濕草的馬以外,院子裡空空蕩蕩。那兩匹馬抬頭看了看阿蓮娜,就又低下頭去。其中一匹是高大的戰馬;原來那大號的馬鞍就是配它的。另一匹是帶斑紋的公馬,樣子不怎麼起眼,但彪悍結實。阿蓮娜看看馬,看看馬鞍,又看著馬。“我們還等什麼?”理查焦急地說。阿蓮娜打定了主意。“咱們騎他們的馬走,”她斬釘截鐵地說。理查看上去很害怕。“他們會殺了我們的。”“他們追不上我們。如果我們不騎他們的馬,他們就可能追上來,殺死我們。”“要是我們還沒跑走就讓他們抓住了呢?”“所以我們要快。”其實她心裡也沒底,但她不能不鼓勵理查,“咱們先來給這匹駿馬備上鞍——它看來還好對付。把那個普通的馬鞍拿過來。”她匆匆跑過院子。兩匹馬都用長繩子拴在燒毀的房子殘基上,阿蓮娜拽起那駿馬的韁繩,輕輕地牽它。這當然是那侍從的坐騎。阿蓮娜平日寧可騎小些的、更馴順的馬,但她想她還能駕馭這一匹。理查隻好騎戰馬了。那駿馬不信任地看著阿蓮娜,往後貼起了耳朵。她可是急不可耐,隻好強迫自己輕聲對它說著話,緩緩地拽著韁繩,馬平靜下來了。她拉著它的頭,撫著它的鼻子;這時理查把馬勒套上,把嚼子扣到馬嘴裡。阿蓮娜鬆了口氣。理查把那個小些的鞍子放到馬背上,用利落、可靠的動作勒好肚帶。他們倆都是從小習慣了備馬、騎馬的。那匹戰馬眼看著駿馬被套上了鞍,知道該輪到自己了,但它對陌生人不服帖,噴著響鼻,不讓人拉韁繩。“噓!”阿蓮娜說。她拽緊韁繩,穩穩地拉著,那馬不情願地到了她跟前。但那馬極其有力,要是真對抗到底,可就麻煩了。阿蓮娜不知道那匹駿馬是不是能馱她和理查兩個人,但那樣的話,威廉也會騎上戰馬追上他的。她把馬拴到跟前之後,把韁繩拽到殘基上,這樣它就走不開了。但是當理查套馬勒時,那馬擺著頭,躲開了。“試試先把馬鞍放上去。”阿蓮娜說。她和那牲口說著話,輕拍著它那強勁的頸項,理查趁機把那具大馬鞍放上係好。那馬露出像是服氣的神色。“咳,這樣就好,”阿蓮娜用堅定的口氣說著,但那馬並沒上當,它感到這隻是表麵的好言好語。理查拿著勒子走近,那馬噴著響鼻,想走開。“我有東西給你吃,”阿蓮娜說著,把手伸進她鬥篷的空口袋裡。馬受騙了。她掏出空播著的拳頭,但馬低下頭去,蹭著她的手,尋找著吃的。她感到了馬舌的粗糙表麵在她掌心上舔來舔去。趁著馬低著頭、張著嘴,理查把勒子套上了。阿蓮娜又朝主樓投去畏懼的一瞥。一切都平靜如故。“上馬,”她對理查說。理查把一隻腳踏進高高的馬鐙——還是有點吃力——騰身騎到高大的馬背上。阿蓮娜從殘基解開馬韁。那馬噅噅高叫。阿蓮娜的心跳加快了,那高聲的馬撕會傳到主樓裡的,像威廉那樣的人會聽得出他自己馬的叫聲,尤其是像這樣貴重的馬。他可能已經驚醒了。她連忙去解開另一匹馬,冰冷的手指在繩結上慌亂地解著。想到威廉已經驚醒,她簡直喪魂失魄了。他會睜開眼睛,坐起身來,四下張望,想明白他身處何地,懷疑起他的戰馬為什麼會嘶鳴。他一定會來的。她覺得她不能再麵對他了,他在她身上乾下的無恥的獸性的折磨,又以其全部恐怖呈現在眼前。理查催促說:“快,阿蓮娜”他胯下的馬這時騷動不安起來。他使勁控住它彆動。他需要讓它狂奔上一兩英裡,把力使乏;然後就會馴服些了。它又噅噅叫著,往一旁邁步。阿蓮娜終於解開了繩結。她本想把拴馬的繩索扔了,但那樣就沒法再拴馬了,於是她匆匆地把繩子一纏,亂糟糟地拴到鞍索上。她應該調整一下馬鐙;現在的高度是適合威廉的侍從的,他要比她高出好幾英寸,因此她騎在馬鞍上,馬鐙就太低,腳夠不到。但她能想象出威廉正在下樓梯,穿過大廳,走到院裡——“我可再控製不住這匹馬了,”理查聲調緊張地說。阿蓮娜其實和那匹戰馬一樣不安。她飛身跨上那匹馬,在鞍上一落座,她下身又疼起來,但她隻有騎下去。理查控著馬朝大門走去,阿蓮娜的馬自動跟隨在後。不出她所料,馬鐙低得夠不著,她隻好用兩膝夾緊。他們剛剛出發,她就聽到從背後什麼地方傳來一聲叫喊,她出聲哼出,“噢,彆。”她看到理查在踢他的坐騎,那高大的戰馬往前一躥就跑起來。她的馬也跟了上去。她暗自慶幸,這駿馬總是跟著那戰馬,因為她著實無法駕馭它了。理查又踢了一下馬,那戰馬加快速度,從大門的拱頂下跑了出去。阿蓮娜又聽到了一聲喊叫,這次要近得多。她扭回頭去,看到威廉和他的侍從咚咚地跑過院子,尾隨而來。理查的戰馬非常亢奮,一看到眼前的田野,就低下頭,一路跑去,蹄聲隆隆響著穿過了木吊橋。阿蓮娜覺得大腿上有什麼東西碰了一下,從眼角看到一個人影在伸手抓她的鞍索,但轉眼就不見了。她知道已經逃脫了,心頭湧起一陣輕鬆,但立即又覺得下身疼痛了。當馬馳騁在田野上時,她覺得裡麵在刺痛,如同那歹毒的威廉紮進她身體時的那種感覺,大腿上有血在往下淌。她鬆開馬頭,緊閉雙眼忍著疼痛。昨夜的可怕景象又重現了,在她緊閉的眼瞼後一幕幕映出。當她馳行在田野裡時,她隨著蹄聲的節奏高呼:“我不能回想我不能回想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她的馬猛向右拐,她察覺出正在上一個緩坡。她睜開眼,看到理查已經離開泥濘的小徑,踏上通向樹林的長長的大路。她想,他大概是想在讓戰馬放慢速度之前證實一下馬是否馴順了,在一陣狂奔之後,兩匹馬都會易於駕馭些。很快她就感到胯下的坐騎開始平穩了。她向後挺著,騎在鞍上。那馬降下速度,變成小跑,然後慢跑,最後走起來。理查的戰馬還有勁快跑,遠遠地跑在了前麵。阿蓮娜回頭越過田野望去,城堡在一英裡之外,她不確定是不是看見了兩個身影站在吊橋上朝她看。那兩人得步行很長的路才能找到馬匹,她想。她一時覺得安全了。她的手腳暖過來後有點麻木。馬身上的熱氣像爐火似地升騰起來,形成一個熱空氣的噴層包裹著她。理查終於讓他的戰馬慢了下來,調回頭迎著她走來,那馬邊走邊使勁噴氣。他們鑽進了樹林。姐弟倆對這一帶的樹林了如指掌,因為他們從小就生長在這裡。“我們到哪兒去呢?”理查問。阿蓮娜皺起眉頭。他們到哪兒去呢?他們去乾什麼?他們沒有吃的,沒有喝的,也沒有錢。除了身上那件鬥篷,她連衣服都沒有——沒有衣裙,沒有內衣,沒有帽子,沒有鞋子。她一心要照顧弟弟可是怎麼照顧呢?她現在看清楚了,過去的三個月,她一直生活在夢幻之中。她原來內心深處就明白,原有的生活已經結束,但她卻拒不麵對現實。威廉·漢姆雷讓她清醒了。她毫不懷疑,他講的那番話是實情,斯蒂芬國王已經封珀西·漢姆雷做夏陵伯爵了,但也許國王對她和理查規定了什麼條款,如果沒有,他也該規定,而且他們姐弟當然能夠請求他。不管怎麼說,他們得到溫切斯特去。他們起碼可以在那裡弄清父親的情況。她突然想到:噢,父親,在哪一點上一下子全錯了呢?自從她母親去世以來,她父親就對她關懷備至,他對她的疼愛勝過彆的父親。他因為沒有再婚,沒給她找個新母親而負疚,他曾解釋說,心存對亡妻的懷念比起身邊有個新歡更幸福。不過,阿蓮娜從來沒想過要有個繼母,父親照顧她,她照顧理查,這樣全家人誰也沒感到受傷害。那種日子一去不複返了。“我們到哪兒去呢?”理查又說了一遍。“到溫切斯特去,”她說,“我們去麵見國王。”理查興高采烈。“對!等我們稟報了威廉和他的侍從昨夜的行為,國王一定會……”阿蓮娜被一種不可遏止的憤怒攫住,臉憋得通紅。“閉嘴!”她高叫著。馬匹驚動了一下。她狠命一提韁繩,“再也彆提那事了!”她氣得噎住了,幾乎迸不出字來,“我們不會告訴任何人他們的所作所為——誰也不告訴!永遠!永遠!永遠!”那侍從的鞍袋裡有一大塊乳酪、一皮壺殘酒、一塊燧石和一些引火物,還有一兩鎊雜糧,阿蓮娜估計是馬料。她和理查在中午時分吃了乳酪,喝了酒,這時馬匹啃著嫩草和常青灌木,在一條清澈的小溪裡飲著水。她已經不再淌血,下身也麻木了。他們看見了一些過路人,但阿蓮娜叮囑過理查彆跟任何人搭話。在漫不經心的人看來,他們是兩個讓人望而生畏的人,尤其是理查,騎著高大的戰馬,佩著長劍;但隻要交談幾句,就會暴露出他們是沒人照顧的兩個孩子,說不定就有人打他們的主意了。因此,他們遠遠地躲著彆人。天色將晚,他們想找個地方過夜。他們發現離大路一百碼左右有一塊空地,旁邊還有一條小溪。阿蓮娜用雜糧喂馬,理查升起一堆火,要是他們有一口鍋,他們就可以用馬料煮粥了,如今隻好生嚼雜糧,除非他們能找到一些甜栗子烤著吃。她正忙著,理查跑到遠處去拾柴火,這時她給近旁的一個低低的聲音嚇了一跳,“你是誰啊,我的小姑娘?”她尖叫一聲,馬也驚慌得退開了。阿蓮娜回過頭去,看到一個穿著棕色皮衣、臟兮兮的大胡子男人。他朝她又走前一步。“離我遠點!”她厲聲叫著。“用不著害怕。”他說。她從眼角看到理查抱著一抱柴火從那陌生人的身後走進了空地。他站住腳望著他們兩個。阿蓮娜想,拔出劍來!但理查看上去嚇壞了,不知如何是好。她退後幾步,想躲到馬後邊。“我們沒錢,”她說,“我們什麼也沒有。”“我是國王的護林官。”他說。阿蓮娜鬆了口氣,幾乎癱軟了。護林官是拿王室的薪俸在森林中執法的。“你乾嗎不早說,你這傻瓜?”她說,很為剛才被驚嚇所氣惱,“我還以為是強盜呢!”他吃了一驚,但更生氣,像是她說了不禮貌的話得罪了他;但他隻說了一句,“那,你一定是出身高貴的小姐唆。”“我是夏陵伯爵的郡主。”“那男孩子該是他的嗣子了。”護林官說,雖然他像是沒看見理查。這時理查走到跟前,放下柴火。“不錯,”他說,“你叫什麼名字?”“布賴恩。你們計劃在這兒過夜嗎?”“是的。”“就你們倆?”“是的。”阿蓮娜明白,他在想他們為什麼沒有護衛,但她不想告訴他。“你們還沒有錢,你說的。”阿蓮娜衝他皺起眉。“你是不是懷疑我?”“噢,沒有。我看得出你們是貴族,從你的舉止上。”他的口氣裡有沒有諷刺的意味呢?“如果你們沒有彆人,又沒有錢的話,也許你們願意到我的住處過夜。離這兒不遠。”阿蓮娜沒打算讓這個粗魯漢子對她發慈悲。還沒等她拒絕,他又開口了。“我妻子會樂於幫你們的。我還有一個暖和的房間,你們可以在裡邊睡覺,如果你們願意單獨睡的話。”有妻子就大不一樣了,接受一個有身份的家庭的慷慨好客夠安全了。阿蓮娜還在猶豫,後來她想到地爐、熱粥、葡萄酒、鋪了千草的床和上麵有屋頂遮擋。“我們很感激,”她說,“我們沒什麼可給你的——我剛才說沒錢是實話——但有一天我們會回來,獎賞你們的。”“太好了,”護林官說。他走到火跟前,踏滅了火。阿蓮娜和理查上了馬——他們還沒有卸鞍呢。那護林官走過來說:“把韁繩給我。”阿蓮娜不清楚他的意圖,但還是把韁繩遞給了他,理查也照做了。那人牽著馬,穿過樹林往前走,阿蓮娜寧可自己拉著韁繩,但她認為還是聽他的為好。路比他說的要遠。他們走了足有三四英裡,他們到達地邊的一棟草頂小木屋時,天已經全黑了。窗戶裡透出了燈光和做飯的氣味,阿蓮娜感激不儘地下了馬。護林官的妻子聽到了馬聲,來到門口。那人對她說,“一位少爺和一位小姐,獨自待在森林裡。給他們點喝的。”他轉過來對阿蓮娜說,“你們進去吧。我來照顧馬。”阿蓮娜不喜歡他那種頤指氣使的口氣——如果由她來下達指示,她倒願意用這種口氣——但她並不想親自卸馬鞍,就徑自走了進去,理查跟著進了房子。房子裡煙熏火燎,但很暖和。角落裡拴著一頭乳牛。阿蓮娜慶幸那人說過還有個小間,她從來沒和牛羊同住過一室。火上的一口鍋裡冒著泡。他倆坐到板凳上,那妻子從鍋裡給他們每人盛了一碗湯,嘗起來是野味。那女人在燈光下看封理查的麵孔,吃了一驚。“你這是怎麼了?”她說。理查剛要張嘴回答,阿蓮娜搶先說話了。“我們經曆了一連串的不幸,”她說,“我們正在去見國王的路上。”“我懂了,”那妻子說。她是個棕膚色的小個子婦人,目光很警覺。她並沒有打聽個沒完。阿蓮娜很快就喝完了湯,想再要。她伸出碗去,那女人眼睛看著一邊。阿蓮娜很窘。她難道還不懂阿蓮娜要什麼嗎?還是她沒有湯了呢?阿蓮娜剛要和她說幾句不客氣的話,那護林官進來了。“我帶你們看看倉房,你們可以在那兒睡,”他說。他從門邊的一個鉤子上取下一盞燈,“跟我來。”阿蓮娜和理查站起身。阿蓮娜對那妻子說:“我還需要一件東西。你給我一條舊衣裙好嗎?我這件鬥篷裡麵什麼都沒穿。”那女人不知為何不大高興。“我看看能找到什麼吧,”她咕噥著說。阿蓮娜朝門口走去,護林官用一種奇特的目光打量著她,緊盯著她的鬥篷,似乎隻要使勁看,就能把鬥篷看穿。“在前邊帶路吧!”她厲聲說。他轉過身,出了屋門。他帶著他們繞到屋後,穿過一塊菜地。搖曳的燈光映出了一間小木屋,與其說是倉房,不如說是棚子。他打開門,門砰地撞在一個從屋頂接雨水的水桶上。“你們看看,”他說,“睡在這兒合適不合適。”理查先進去了。“拿燈來,阿莉。”他說。阿蓮娜轉過身,從護林官手裡去接燈。就在這時,他使勁一推她。她側身倒下,穿過門洞,摔進倉房裡,撞到了她弟弟身上,兩人都躺到了地上。周圍一片漆黑,門給砰地關上了。門外乒乓亂響一氣,像是有什麼重東西給頂到了門外。阿蓮娜難以相信會出這種事。“這是怎麼回事,阿莉?”理查叫道。她坐起身。那人當真是護林官,還是個強盜?他不可能是強盜——他的房子太結實了。但他如果真是護林官,他乾嗎要把他們鎖在裡麵呢?他們是不是違犯了法律?他是不是猜到了馬不是他們的?還是他心懷不軌?“阿莉,他為什麼要那樣做?”理查說。“我也不明白,”她煩亂地說。她已沒有力氣去煩惱或生氣了。她起身去推門,推不動,那護林官定是把水桶頂到門上了。她在黑暗中摸索著倉房的牆壁,還能夠到屋頂的坡。這房子是用木料緊釘在一起蓋的,很牢固,是護林官的牢房,用來關犯法的人,然後再押到郡守那兒。“我們出不去,”她說。她坐了下來,地麵乾燥,鋪有乾草。“我們給關在這兒,隻有等他放我們出去了,”她無可奈何地說。理查坐在她身邊。過了一會兒,他們背靠背地躺下了。阿蓮娜感到連連受創,又害怕又緊張,無法人睡,但她也實在困,沒過多久,就疲倦地睡著了。門打開了,日光照到她臉上,她醒了過來,立刻坐起了身,感到很害怕,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為什麼會睡在硬地麵上。接著她想了起來,但更害怕了;那個護林官打算對他們乾什麼?然而,進來的不是那護林官,而是他的棕膚色小個子妻子;雖然她的麵孔和昨夜一樣板著,毫無表情,但她拿著一大塊麵包和兩個杯子。理查也坐了起來,姐弟倆小心地看著那女人。她一語不發,遞給他們每人一個杯子,然後掰開麵包,給一人分了一半。阿蓮娜突然意識到她餓了。她用麵包蘸著啤酒,吃了起來。那女人站在門口,看著他們吃完了麵包,喝光了啤酒。隨後她遞給阿蓮娜一團疊著的像是一塊黃色的舊麻布,阿蓮娜打開,原來是件舊衣裙。那女人說:“穿上它,離開這兒。”阿蓮娜被這種好心的舉動和生硬的言詞弄得莫名其妙,但她毫不猶像地接過了衣裙。她轉過身去,脫下鬥篷,把衣裙從頭上連忙套下去,又罩上鬥篷。她覺得好多了。那女人送給她一雙舊木底鞋,太大了。阿蓮娜說:“我穿木底鞋沒法騎馬。”那女人刺耳地放聲笑著。“你不會騎馬了。”“為什麼不?”“他把你們的馬騎走了。”阿蓮娜的心沉下去了。如此禍不單行實在太不公平了。“他把馬騎到哪兒去了?”“他沒跟我說這個,怛我猜是去了夏陵。他在那兒把馬賣掉,然後弄清楚你們是什麼人,看看除了馬肉之外,還能不能從你們身上再撈點什麼彆的。”“那麼你為什麼放掉我們呢?”那女人上下打量著阿蓮娜。“因為我不喜歡他看你的那副樣子,當時你說你鬥篷裡邊什麼都沒穿。你現在可能還不懂,等你結了婚就明白了。”阿蓮娜已經明白了,但她沒這樣說。理查說:“他發現你放走我們,會不會殺死你呢?”她不屑地一笑。“他嚇唬彆人可以,可嚇不住我。現在走吧。”他們出了門。阿蓮娜明白,這女人已經學會了怎樣和一個殘暴的沒心肝的男人在一起過日子,甚至還能夠保持一點體麵和同情。“謝謝你的衣服,”她馗尬地說。那女人並不想讓她感謝,她指著一條路說:“去溫切斯特走這條路。”他們走了,頭也沒回。阿蓮娜從來沒穿過木底鞋——她那個等級的人都是穿皮靴或皮便鞋的——她覺得這種鞋又重又笨,很不舒服。然而,地麵這麼凍,穿上總比光腳強。他們走到看不見那護林官房子的地方,理查說:“阿莉,我們為什麼會遇上這些事?”這句話問得阿蓮娜意氣消沉了。所有的人都對他們這麼殘酷,人們可以隨便打他們,搶他們,就像他們是馬,是狗,沒人保護他們。她想,我們過於輕信彆人了。他們在城堡裡住了這三個月,甚至連門都不閂。她決心今後再不相信任何人,再也不會讓彆人接過去馬韁,哪怕她必須粗暴,也得保護自己。她再也不會讓彆人像昨夜護林官把她推進木棚那樣從背後暗算她了,再也不會接受一個陌生人的好意,再也不會夜裡不鎖門,再也不會憑表麵價值接受善心了。“咱們走快點,”她對理查說,“也許我們在天黑前能趕到溫切斯特。”他們沿著小路走到了遇上護林官的那塊空地。他們燒的火燼還在。從那裡他們毫不費事就找到了通往溫切斯特的大路。他們以前曾多次去過溫切斯特,所以認識路。他們上了大路後,走得快多了。兩夜前的暴風雨使得地上的泥都凍硬了。理查的麵孔消了腫,他昨天在樹林的一條小河裡洗過臉,多數血痂都掉了。原來右耳垂的地方,現在有一塊難看的傷疤。他的嘴唇還腫著,但臉上的青腫已經消了,然而還有很重的擦傷,擦傷處發炎的顏色使他的麵容相當嚇人。不過,這都會沒事的。阿蓮娜沒有了胯下的馬的熱氣,儘管她走得全身發熱,手腳卻凍得冰涼。一上午天氣都很冷,到中午氣溫才上升了一點。這時她餓了。她回想起,僅僅在昨天,她還覺得似乎不在乎會不會再有溫暖和食物,但她不願去想了。他們隻要聽到馬蹄聲或是看到遠處有人,就趕緊鑽進樹林藏起來,直到彆的行人走過去。他們匆匆穿過村莊,跟誰也不講話。理查想找人要點吃的,但阿蓮娜不準他去。下午過半,他們離目的地就差幾英裡了,還沒人惹過他們的麻煩。阿蓮娜正在想,說起來,要想彆招惹是非也不算難。這時,在一條特彆荒僻的岔道上,突然從樹叢裡站出一個人,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他們已經來不及躲藏了。“接著走,”阿蓮娜對理查說,但那人移動著仍擋著他們,他們隻好停下腳步。阿蓮娜回頭去看,想往回跑;但另一個家夥從林子裡露了麵,站在十到十五步開外,堵住了他們的逃路。“我們在這兒弄到什麼啦?”前麵這個人大聲說。他是個胖子,長著赤紅臉和鼓脹的大肚子,胡子臟兮兮、亂糟糟的,手裡拿著一根沉重的木棒。不用說,他一定是個強盜,阿蓮娜從他的長相看得出,他是那種殺人不眨眼的家夥,她心裡充滿了恐懼。“彆捉我們,”她用一種懇求的語氣說,“我們沒什麼可讓你搶的。”“我可不敢這麼說,”那人說。他朝理查逼進一步,“這把劍看起來不錯,值好幾先令呢。”“這是我的!”理查抗辯說,但他聽起來像個嚇慌的孩子。阿蓮娜想,這無濟於事。我們無能為力,我是個女人,而他又是個孩子,人們可以對我們為所欲為。那胖子以出人意料的敏捷動作突然舉棒朝理查打去。理查一躲,本來朝頭打的棒子落到了他的肩上。那胖子很壯,一下就把理查打倒了。阿蓮娜勃然大怒,她受人欺負,被人卑鄙地淩辱過、掠奪過,她饑寒交迫,幾乎無法控製自己。她弟弟兩天前剛被打得半死,如今又挨了這一棒,眼看著這一切,她簡直發瘋了。她喪失了全部理智和謹慎,連想都沒想,就從袖中抽出匕首,向那胖強盜衝過去,把匕首捅進他肚子,一邊高叫:“彆碰他,你這狗!”她這一下讓他全然意想不到。他在打理查時,鬥篷已經敞開,兩手仍舊握著木棒。他一點警覺都沒有,顯然覺得自己平安無事,沒料到一個看來手無寸鐵的少女會襲擊他。刀尖穿透他緊身衣的毛呢和內衣的亞麻,直頂到他繃緊的肚皮上,阿蓮娜經曆了瞬間的動蕩,想到要刺破一個活人的皮膚,穿透他的肌肉,不由得一陣害怕;但畏懼使她橫下一條心,她用力把刀向前一紮,刀就穿過皮膚,插進了柔軟的內臟;接著,唯恐沒刺死他,給他報複的機會,她繼續用力捅,直到長刀插到護手,再也插不進去為止。那個不可一世、殘酷的嚇人的家夥一下子變成了一頭驚慌的受傷野獸,他痛得大叫,鬆開了木棒,低頭瞪著插進肚子裡的長刀。阿蓮娜霎時意識到,他清楚那是致命的重傷,她嚇得趕緊鬆開手。那強盜踉踉蹌蹌地後退。阿蓮娜想起她身旁還有另一名強盜,一時慌了手腳,他一定會為死去的夥伴拚命報複的。她又握住刀柄,猛往外拔。那受傷的強盜已經側身躲開她,她隻好從一邊往外拔刀。她感到刀在他的軟軟的肚子裡劃動,然後才出了他的胖肚皮。鮮血噴了她一手,那人像野獸一般嚎叫著,倒在了地上。她轉過身來,血淋淋的手中握著刀,麵對著另一個人。這時,理查也掙紮著站起來,抽出了他的劍。第二個強盜來回看著他們倆,又看了看他那垂死的夥伴,轉身就跑進了樹林。阿蓮娜看著,感到難以置信,他們嚇跑了強盜,實在出乎意料。她看著那個躺在地上的人。他仰麵朝天躺著,內臟從肚皮上的大口子裡流到外麵。他的眼睛大睜著,麵孔由於痛苦和恐懼而扭曲了。阿蓮娜雖然從這兩個無法無天的家夥手中保護了自己和弟弟,但她既不感到舒心,也不覺得自豪,這嚇人的場麵讓她太厭惡、太反感了。理查沒覺得這麼惡心。“你捅了他,阿莉!”他的語氣既激動又歇斯底裡,“你乾掉了他們!”阿蓮娜看著他。他需要學會點什麼。“殺死這家夥,”她說。理查瞪著她。“什麼?”“殺死他,”她重複了一遍,“彆讓他活受罪。把他結束了!”“乾嗎要我?”她故意讓聲音沙啞。“因為你表現得像個孩子,而我需要一個男子漢。因為你從來沒用劍乾過什麼,除了玩打仗遊戲,而你必須有個開頭。你是怎麼了?你怕什麼?他反正要死了,傷害不了你的。用你的劍吧,試一下,殺死他!”理查用雙手握著劍,滿臉遲疑的樣子。“怎麼殺?”那人又叫起來。阿蓮娜朝理查吼著:“我不知道怎麼殺!砍下他的頭,或者戳進他的心!怎麼都成!就是要把他殺掉!”理查像是陷人了困境,他舉起劍,又放下了。阿蓮娜說:“要是你不殺他,我就不管你了,我以所有聖徒的名義發誓。我要在一天夜裡起來就走,等天亮時你醒來,我就不在你身邊了,你就剩下了隻身一人。現在,下手吧!”理查又舉起他的劍。這時,那垂死的人竟然停止了嚎叫,試圖站起來。他滾到一邊,用一隻臂肘撐起身子。理查大叫一聲,一半像是驚恐的尖叫,一半像是戰鬥的呼號,狠狠地把劍往下刺進那人裸露的脖子。劍很沉重,劍刃很鋒利,那個粗脖子一下子就斷了一大半。那人血如泉湧,頭怪模怪樣地歪向一邊,身體重重地倒在地上。阿蓮娜和理查看著那屍體。熱血在冬天的冷空氣中冒著白氣,姐弟倆都被自己乾的事驚呆了。阿蓮娜忽然想從那裡趕緊走開,她拔腿就跑,理查跟在後邊。她跑不動時才停下腳步,這時才注意到自己在抽泣。她慢慢地朝前走,不再顧忌理查是不是看到她在流淚,反正他看來也無動於衷。她逐漸平靜下來。木底鞋硌得她的腳生疼。她停下來,把鞋脫下,她光著腳繼續走,把木底鞋拿在手裡。他們很快就要到溫切斯特了。過了一會兒,理查說:“我們真傻。”“怎麼?”“那個人。我們白把他丟在那兒了,要是把他的靴子脫下拿來就好了。”阿蓮娜站住腳,害怕地看著她弟弟。他回視著她,輕聲一笑。“這沒什麼錯,是吧?”他說。阿蓮娜在夜幕降臨時走進西門,上了溫切斯特的高街,她又覺得有希望了。在森林裡的時候,她曾經覺得她可能會被殺害,而且不會有人知道出了什麼事,但如今她回到了文明世界中。當然,這城裡仍到處有竊賊和凶手,但他們無法在光天化日之下犯下罪行而不受懲罰。城裡有法律,違法的人將處以流放、斷肢或絞刑。她記起,隻是在差不多一年以前,她和父親還走過這條街。他們當然騎在馬上,他騎著一匹栗色的高頭大馬,她騎著一匹漂亮的灰色馴馬。他們走過寬闊的街道時,人們紛紛讓路。他們在城南部有一棟房子,去的時候,會受到八個或十個仆人的歡迎。房子打掃一淨,地上鋪著新鮮的乾草,所有的壁爐都點著火。他們住在這裡的時候,阿蓮娜每天都穿著漂亮的衣服:細亞麻布、絲綢、柔軟的毛呢,全都染得五光十色,靴子和腰帶都是小牛皮的;胸針和手鐲上麵鑲著珠寶。她始終有一個任務,就是確保任何要見伯爵的人一定要受到歡迎;用肉和酒款待有錢人,用麵包和啤酒招待窮一點的,對所有的人都笑臉相迎,請到火邊就座。她父親恪守熱情待客的禮儀,但他本人並不善於做這些具體事——人們覺得他冷漠甚至專橫,阿蓮娜彌補了他的不足。大家都尊重她父親,最高層的人物也來拜訪他;主教、院長、郡守、宮廷大臣和貴族。她想不出如今這當中還有多少人認得出她,這個赤腳走在同一條高街的泥濘、肮臟之中的她。這念頭並沒有挫傷她的樂觀情緒,重要的是,她不再覺得自己是個犧牲品,她又回到了有規矩和法律的世界裡,有機會重新掌握自己的生活。他們走過了她家的房子,那裡已經人去樓空,鐵鎖高掛,漢姆雷一家還沒有接收過去。阿蓮娜一時衝動,想要進去。這是我的家!她想。當然,已經不是了,在裡邊過夜的念頭使她想起了她住在城堡裡,閉眼不看現實的方式,於是她就堅定地朝前走了。在城裡還有另一件好事,就是這裡有一座修道院,隻要有所求,修士們總會給人一個鋪位,她和理查今夜可以睡在屋裡,千爽爽的,不擔驚受怕了。她找到大教堂,進了修道院的院子。兩名修士站在一張擱板桌旁,給一百多人施舍硬麵包和淡啤酒。阿蓮娜原先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要求修士的救濟。她和理查站到隊伍裡。她想,說來奇怪,平日裡人們為爭一口白給的食物會你推我擠,現在竟然井然有序地站在隊伍裡安靜地等候,隻是因為一個修士這樣要求。他們領到了晚餐,拿著進了客房。這是一座木造大房子,像個倉房,裡邊沒有家具,燈芯草蠟燭發著昏暗的光,還散發著許多人擠在一處的那種氣味。姐弟倆坐在地上吃著,地麵上鋪著草,一點都不新鮮了。阿蓮娜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修士們她是何許人,副院長也許還記得她。在這樣大的修道院裡,自然有為出身高貴的客人準備的上等客房,但她發覺自己並不情願那樣做。或許是怕遭人唾棄,但她也感到又要把自己置於某個人的權力之下了,雖然一個副院長沒什麼可怕的,然而她覺得不露姓名、不為人注意地混進眾人之中反倒更舒服些。彆的客人多半是朝聖者,少數是趕路的匠人一從他們攜帶的工具可以分辨出來,還有一些走村串莊的小販,他們叫賣農民不能自製的東西,針、刀、鍋和香料之類。有些人帶著家小,小孩子鬨鬨嚷嚷,興致勃勃,在周圍跑來跑去,互相打架,絆倒在地。不時有個孩子撞到大人身上,頭上挨一下揍,放聲大哭。有些孩子完全沒有家教,阿蓮娜看見好幾個往地上的草裡撒尿的。這種事情在人畜同居一室的房子裡可能無所謂,但在一個公共大房間裡實在討厭,阿蓮娜想:他們一會兒就要睡在這樣的草上了。她開始有一種感覺,人們在盯著她看,似乎知道她落魄了。這種感覺當然很可笑,但卻驅趕不掉。她不斷檢查,看看自己還淌不淌血。沒有。怛她每次轉臉,總會看到有人在用冷漠而犀利的目光盯視她。她的目光一和他們的目光相遇,他們就轉眼去看彆處,但過一會兒,她又會看到另外的人那樣打量她。她不停地告誡自己,這種感覺很愚蠢,並沒有人在盯著她,他們不過是好奇地張望擠滿人的房間。其實,她也確實沒什麼可看的,她和彆人在外表上毫無區彆——身上一樣臟,穿得一樣破,精神一樣疲倦。但那種感覺卻固執存在著,她不由自主地氣惱起來。一個男人老引起她注意,那是一個攜家帶口的中年朝聖者,她終於發起脾氣,衝他叫道:“你看什麼?彆盯著我!”他似乎很窘,移開目光,沒有言語。理查悄聲說:“你何必呢,阿莉?”她叫他閉嘴,他就不說了。晚飯後不久,修士們取走了燈光,他們喜歡人們早睡,可以讓他們不致去城裡的酒館和妓院鬼混,天亮後也便於修士們早早地請客人們出門。有好幾個單身男人在熄燈後溜了出去,不用說,是去尋歡作樂了,但大多數人都蒙著鬥篷,蜷縮在地上。阿蓮娜已經有好多年沒在這樣的大房間裡睡覺了。她小時候總是羨慕樓下那些人,他們一個挨一個地睡在要滅的壁爐前,房間裡滿是煙霧和飯味,門口有狗守著;大廳裡有一種群體感,是老爺家裡寬敞、空蕩的內室中所沒有的。那時候,她有時會離開自己的床,踮著腳尖走下樓去,睡在她最喜愛的一個仆人——洗衣工瑪奇或者老瓊的身邊。她鼻子裡嗅著兒時的氣味,昏昏睡去,夢見了她母親。通常她記不清她母親的模樣,但這時,她竟然清晰地看見了媽媽的麵容,眉眼畢現,小巧的五官,羞怯的笑容,苗條的身材,憂慮的目光。她看見了她母親的步態,稍稍側向一邊,似乎總要儘量貼近牆壁,另一手略略伸出,來保持平衡。她能聽見她母親的笑聲,那種意想不到的深厚的女低音,隨時都會迸發出歌聲或笑聲,但又總是不敢那樣。在夢境中,她清楚了一些清醒時始終弄不明白的事,她父親讓她母親這麼驚懼,壓抑她對生活的歡樂感,以致她萎縮了,像一株不得水的花似的枯死了。這一切都如同非常熟悉、非常深知的事情一般湧進了阿蓮娜的腦海。然而,最讓人藤驚的是,阿蓮娜懷孕了。母親似乎很高興。她們坐在一間臥室裡,阿蓮娜的肚子脹得太大,隻好叉開腿坐著,兩手交叉放在高高隆起的肚皮上,自古以來的孕婦都是這麼做的。這時,威廉·漢姆雷闖了進來,手中拿著長刃的刀,阿蓮娜知道,他要把刀捅進她肚子,就像她在樹林裡捅了那個胖強盜一樣。她厲聲尖叫,吵醒了自己,一下子坐直了,這才明白威廉並不在這裡,她甚至也沒有尖叫,那聲音不過是她頭腦裡想象的。後來,她就睜開眼躺著,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會懷孕。她先前並沒有想到這點,這時候她膽戰心驚。要是懷了威廉·漢姆雷的孩子多惡心。也許不是他的——也許是他的侍從的,她可能永遠也不清楚。她怎麼會愛這樣的孩子呢?她每看到嬰兒,都會回想起那可怕的夜晚。她發誓要偷偷生下孩子,一生下來就丟掉,任其凍死,農民的孩子太多了,都是這麼做的,想著這條出路,她就又飄然人睡了。修士們送來早餐時,天也就剛剛亮。響聲驚醒了阿蓮娜。大多數客人已經醒了,因為大家睡得都很早,但阿蓮娜睡過了頭,她太困倦了。早餐是鹹粥。阿蓮娜和理查大口地吃著,巴不得有麵包就好了。阿蓮娜思慮著該怎麼和斯蒂芬國王講話。她敢說,他一定忘了夏陵伯爵有兩個孩子。隻要他們一露麵提醒他,她想,他就會主動提出照顧他們。然而,萬一需要說服他,她也想好了該說的話。她不會堅持說她父親是清白無辜的,因為那暗含著國王判斷有誤,會開罪於他。她還決定,她也不說什麼抗議冊封珀西·漢姆雷為伯爵的話,掌權的人都不喜歡把已經決定的事加以更動。“是好是壞,反正已經定了,”她父親就愛這麼說。不,她隻要說,她和她弟弟是無罪的,並請求國王給他們一個騎士的采邑,以便他們可以維持生計,理查也可以準備在數年之間成為國王的一名戰士。一小塊采邑可以使她能夠在國王開恩釋放她父親以後供養他。他不再是威脅,他沒了頭銜,沒了追隨者,也沒了錢財。她要提醒國王,她父親曾經效忠於先王亨利,那是斯蒂芬的舅舅,她不會太強硬,隻是簡明扼要,謙恭又堅決。早餐後,她問一個修士,在哪裡可以洗臉,他聽後很吃驚;這顯然是個不尋常的問題。然而,修士們都喜愛乾淨,他指給她一個露天的水道,清冷的水一直流到修道院的地裡,並且告誡她不要“不體麵”地洗,他這麼講,是怕萬一有兄弟碰巧看見她,從而玷汙了他的靈魂。修士們做很多善舉,但他們的態度著實讓人惱火。她和理查洗下臉上的一路風塵,然後就離開修道院,沿著高街上坡,到西門一側的城堡裡去。他倆一早就到,阿蓮娜希望,接待請願的人可以由此覺得他們態度友好感人,還可以確保她不會在大批晚來的重要人物中被遺忘。然而,城堡牆內的氣氛比她預期的還要安靜。是不是因為斯蒂芬國王已經在此即位很久,沒什麼人要見他了呢?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來。她想,四旬齋期間,國王通常都在溫切斯特,但她不知道四旬齋從哪天開始,因為她已記不清現在是幾月幾日了,和理查及馬修住在城堡裡的日子,身邊沒有教士。要塞的台階腳下站著一個蓄著灰胡子的健壯衛兵,阿蓮娜按她隨父親來時那樣,徑自越過他往裡走,但那衛兵橫著他的長矛擋住她的去路。她專橫地看著他,說:“怎麼?”“你以為你是往什麼地方去,我的姑娘?”那衛兵說。阿蓮娜心裡一沉,看出來他是喜歡當衛兵的那種人,因為這樣他就有機會攔住那些想進去的人。“我們來這裡是向國王請願,”她冷冷地說,“現在讓我們進去。”“就憑你?”那衛兵輕蔑地說,“穿著這樣一雙連我老婆都不好意思穿的木底鞋?走開。”“彆擋我的路,衛兵,”阿蓮娜說,“每個市民都有權向國王請願。”“但是窮人通常還沒有蠢到要實現這種權利的地步——”“我們不是窮人!”阿蓮娜勃然大怒了,“我是夏陵伯爵的郡主,我弟弟是他的嗣子,讓我們進去,不然你就蹲在地牢裡等死吧。”那衛兵看來不那麼硬氣了,但他還是自信地說:“你沒法向國王請願,因為他不在這兒,他在西敏寺,你要是像你說的是那種身份,你是應該知道的。”阿蓮娜如遭雷霆轟頂。“可是他為什麼要去西敏寺?他應該在這兒過複活節!”那衛兵明白了她不是市井頑童。“複活節朝覲在西敏寺。看來他不想事事都照老王的規矩辦事,他為什麼非要那樣不可呢?”當然,他是對的,但阿蓮娜從不曉得新國王會按照新的時間表行事,她年紀太輕,不記得亨利當年登基時的情況。她感到絕望,她原以為知道該怎麼辦,可是她錯了,她覺得像是打了敗仗。她搖搖頭,擺脫掉沮喪的感覺,這隻是一次挫折,並不是打了敗仗。向國王籲請並非照顧弟弟和她自己的唯一途徑。她來溫切斯特抱著兩個目的,第二個是弄清她父親的情況。他會知道她下一步該怎麼辦的。“那還有誰在這兒呢?”她對那衛兵說,“總該有大臣在吧。我隻想見見我父親。”“這兒還有一個秘書和一個管家在樓上,”那衛兵回答說,“你剛才說你父親是夏陵伯爵!”“是的。”她的心一沉,“你知道他的什麼情況嗎?”“我知道他在哪兒。”“在哪兒?”“就在城堡的監獄裡。”“監獄在哪兒?”近在咫尺!那衛兵挑起拇指往肩後一指。“走下山,經過小教堂,在正門的對麵。”把姐弟倆拒之於主樓之外使他的卑瑣的心理得到滿足,他現在蠻情願給他們一點線索,“你最好去見典獄長,他叫奧多,他的衣兜可是裝不滿的。”阿蓮娜不大明白衣兜裝不滿是什麼意思,她太激動了,顧不了去弄清楚。在此之前,她父親一直在一個叫做“監獄”的遙遠而模糊的地方,如今,突然之間,他就在這座城堡裡。她把向國王請願的事忘了個乾淨,一心隻想見到父親,想到他近在咫尺,隨時可以幫助她,幾個月來的危險和不安定益發使她委屈。她想撲進他的懷抱,聽他說:“現在都好啦,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主樓在院落一角的一個高崗上,阿蓮娜轉過身來俯視著城堡的其餘部分,這是由高大的城牆圍起來的各式各樣的石頭和木頭建築的大雜燴。那衛兵說過,從這兒下山,經過小教堂——她看到了一座整齊的石頭建築,樣子像小教堂,正對著正門。那座門是外牆的一個進口,國王可以從那裡不經城裡直接進人他的城堡。正對著那座正門,靠近隔開城堡和城市的後牆的,是一座小小的石頭房子,可能就是監獄。阿蓮娜和理查匆匆走下高崗。阿蓮娜不知道父親現狀如何,他們這些坐牢的人有足夠的東西吃嗎?在伯爵城堡,她父親的犯人總有硬麵包和粥吃,但她聽說彆處的犯人有時受到虐待。她希望父親情況良好。她穿過院子時,心提到了喉嚨口。城堡很大,裡麵擠滿了房子:廚房、馬廄和營房,還有兩處小教堂。她知道國王外出了,也就看出了他不在的種種跡象,她繞著房子朝監獄走去,心煩意亂地注意到:沒有圈起來的豬羊從門外的近郊踱進來,在垃圾堆上刨食,士兵們無所事事地閒逛,向過路的婦女大聲說些下流話,一座小教堂的前廊有人在賭博。那種懈怠的氣氛引起阿蓮娜憂心,生怕父親沒有得到適當的照顧。她為她可能發現的情況而害怕。監獄是座久已不用的石頭房子,似乎原先住過大臣或法官之類的人,但後來年久失修了。曾經是大廳的樓上已經徹底坍塌,大部分屋頂已經沒有了,隻有半地下室還完整地保留著,沒有窗子,隻有釘著大鐵釘的木門,門半開著,阿蓮娜正在猶豫的當兒,一個披著質地優良的鬥蓬的俊悄中年婦人走過她身邊,打開門,走了進去,阿蓮娜和理查跟著她。房子裡很陰暗,有一股塵封的黴味。這座半地下室原是一個敞開的貯藏室,後來被草率砌就的石灰牆隔成了幾間小屋。房子儘頭的什麼地方,一個男人正在哼哼唧唧,聲音單調,像是修士在教堂裡獨自誦經。一進門的地方成了一個小前廳,地中間有一堆火,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一個腰上掛著劍的呆頭呆腦的大漢正在沒精打采地掃地,他抬起頭來向那俊悄的婦人打著招呼:“早安,麥格。”她給了他一便士,就消失在黑暗中,他看著阿蓮娜和理查,“你們要乾嗎?”“我到這兒來看我父親,”阿蓮娜說,“他是夏陵的伯爵。”“他不是啦,”那典獄長說,“他如今是平民巴塞洛繆了。”“何必那麼認真呢,典獄長。他在哪兒?”“你們有多少錢?”“我沒錢,所以也就彆費心要賄賂了。”“要是你沒錢,你就不能見你父親。”他又自顧自地去掃地了。阿蓮娜真想哭,她父親近在眼前,但卻不能見他。那典獄長塊頭大,還有武器,不理踩他是不可能的,但她身無分文。她剛看到那個叫麥格的女人給了他一便士時,就已經擔心了,但還以為那可能是為了得到特許的方便,現在看來顯然不是的,一便士是探監的費用。她說:“我會弄到一便士的,我一定儘快給你。不過,你能不能讓我們現在就見他一麵,隻見一會兒?”“先弄到那一便士,”那典獄長說,轉過身去繼續掃地。阿蓮娜竭力咽下淚水。她禁不住想大喊大叫幾句,以便她父親能夠聽到她的聲音,但她意識到,斷斷續續的幾句話,可能會把父親嚇壞,讓他情緒低落,那樣做隻能徒增他的煩惱,而不會讓他了解什麼情況。她朝門口走去,覺得實在無能為力,簡直要瘋了。她在門檻處轉回了身。“他怎麼樣?隻告訴我這一點——成嗎?他還好吧?”“他不行了,”典獄長說,“他要死了。趕緊走開。”阿蓮娜淚眼模糊,跌跌撞撞地出了獄門。她往前走著,看不見自己走向何方,她腳下絆上了什麼東西——一隻羊或一頭豬——差一點摔倒。她抽泣起來,理查挽住她胳膊,她任憑他引著她走。他們從城堡的正門出去,走到城郊,四周是稀稀落落的棚屋和小塊小塊的田地,最後來到一片低草地裡,坐在一根樹樁上。“我不喜歡你哭,阿莉,”理查很動感情地說。她竭力振作精神。她弄清了父親關押的地方——這很重要。她聽說他病了,那典獄長是個狠心腸的人,他大概誇大了病情。她現在隻要弄到一便士,就能夠親眼見到他,和他談話,問問他該怎麼辦——為理查和父親做些什麼。“我們怎麼能弄到一便士呢,理查?”她說。“我不知道。”“我們沒什麼可賣的,沒人肯借錢給我們,你又沒有心狠到敢去偷搶……”“我們可以乞討,”他說。這倒是個主意。有個看起來很有錢的農民騎著一匹結實的小黑馬,下山朝城堡走來。阿蓮娜跳起來,朝大路跑去。那農民走近了,她說:“先生,你給我一個便士行嗎?”“讓開,”那人吼著,踢了一下馬,一路小跑,往遠處去了。她走回樹樁跟前。“乞丐通常都是要吃的,要穿的,”她垂頭喪氣地說,“我從來沒聽過有誰給他們錢的。”“那,人們是怎麼弄錢的呢?”理查說。這個問題以前他顯然從來沒想過。阿蓮娜說:“國王從賦稅裡弄錢,老爺們收租,教士們有什一稅,店主有東西可賣,工匠們賺工錢,農民不需要錢,因為他們有地。”“學徒也掙工錢。”“還有壯工。我們可以乾活兒。”“給誰?”“溫切斯特到處都是小作坊,製革和織布的,”阿蓮娜說。她又感到樂觀起來了,“城裡可是找活兒乾的好地方。”她一躍而起,“走,我們馬上開始!”理查還在猶豫。“我不能像個平民百姓那樣乾活兒,”他說,“我是伯爵的嗣子。”“現在已經不是啦,”阿蓮娜嚴肅地說,“你剛才聽到那典獄長說的話了,你最好清醒點,如今你和彆人沒什麼兩樣了。”他繃著臉,沒有說話。“好吧,我走了,”她說:“要是你願意,就待在這兒。”她離開他,朝西門走去。她了解他那種不高興的情緒一會兒就過去了。一點不錯,她還沒進城,他已經趕上來了。“彆賭氣嘛,阿莉,”他說,“我乾活兒,我很有力氣的,實際上——我要當一個蠻好的壯工。”她向他笑笑。“我相信你會的。”這不是真話,但沒必要給他泄氣。他們沿著街走去。阿蓮娜想起來,溫切斯特的布局安排井井有條。南半部,也就是他們走路時的右邊,分成了三部分;首先是城堡,然後是有錢人家的住宅,接下去是東南角的大教堂院落和主教的宮殿。北半部,在他們的左邊,也分成三部分;猶太人住宅區,中間的店鋪區和東北角的作坊區。阿蓮娜帶路沿著街朝城市東頭走去,然後向左一拐,走進了一條沿小溪的街道。街道的一邊是普通住宅,多數都是木頭房子,少數是木石參半的。街道的另一邊是雜亂無章的臨時房屋,許多不過是幾根立柱支著一個頂,大多看起來搖搖欲墜。有幾處地方搭了橋,或架了幾塊厚木板,越過小溪,通進房子裡邊,而有些房子實際是跨橋修的。在每座房裡、院裡,男男女女都在乾著需要大量水的活兒,洗木頭、鞣皮革、漿洗或漂染布料、釀淡啤酒,還有些工作是阿蓮娜看不明白的。各種不熟悉的氣味,酸的和辣的,硫磺味和煙熏味,木頭味和腐爛味,直衝鼻孔。所有的人都手腳不停地忙著。當然啦,農民也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乾得很辛苦,但他們乾活兒不緊不慢,總有時間停下來喘口氣,察看點新鮮事或者和過路人搭話聊天。作坊裡的人從來不抬頭,他們的活兒像是要他們聚精會神,全力以赴。他們手腳利落,不管是扛包、倒大桶的水還是敲打皮革或布匹。他們在東倒西歪的工棚裡的昏暗光線下,做著神秘奇妙的事情,使阿蓮娜聯想起描繪地獄的圖畫裡魔鬼們在攪拌大鍋裡的東西。她在一處作坊的外邊停下了,裡邊的人乾的活兒她知道:漂布。一個很有力氣的女人從小溪裡打回水來,倒進一個鑲了鉛邊的大石槽裡,還不時從一個口袋裡掐出一定量的漂土,加到槽裡。大石槽的裡麵,是完全泡在水裡的毛呢,兩個男人正用大木棒——阿蓮娜想起來,那叫漂工棒——敲打石槽中的毛呢。經過這道工序,毛呢就會收縮,變厚,更能防水,漂土還可從羊毛裡濾出油脂。棚子的儘裡頭,堆放著成捆尚未漂過的毛呢,都是新紡的,鬆鬆的,還堆放著成袋的漂土。阿蓮娜跨過小溪,走近在石槽邊乾活兒的人。他們看了她一眼,就又繼續乾活兒了。她注意到,他們周圍的地上全都是水,他們都光著腳站在水裡。她意識到他們沒打算停下手中的活兒問她想乾什麼,就大聲說:“你們的師傅在這兒嗎?”那女人把頭向工棚最裡頭一歪算是答複。阿蓮娜招呼理查跟上她,就穿過一道門進了一個院子,那兒的木架子上搭著很多毛呢,正在晾曬。她看到一個男人正彎著腰,整理一個木架上的毛呢。“我找這兒的師傅,”她說。他直起腰來看著她。他長得很醜,一隻眼,還有點駝背,似乎他成年累月地躬腰翻弄晾曬著的毛呢,已經再也站不直了。“什麼事?”他說。“你是漂工師傅嗎?”“我乾這行已經快四十年了,從小乾到老,我想我得是師傅了,”他說,“你想乾嗎?”阿蓮娜意識到,她打交道的這個人,屬於那種總要證明自己有多能乾的類型,於是她低聲下氣地說:“我弟弟和我想打工,你願意雇我們嗎?”他上下打量著她,半天沒說話。“耶穌基督和所有的聖徒,我該拿你們怎麼辦呢?”“我們乾什麼都成,”阿蓮娜堅定地說,“我們需要些錢。”“你們在我這兒不夠格,”那人輕蔑地說,跟著就轉身繼續忙他的了。阿蓮娜不想就此罷休。“怎麼不夠格?”她生氣地說,“我們不是來偷東西的,我們想自己掙。”他又朝她轉過身來。“行嗎?”她說,儘管她不喜歡乞求。他不耐煩地打量著她,如同看著一條狗,考慮著要不要費點勁踢它一腳。她看得出來,他禁不住要讓她明白,她有多蠢,而相形之下,他又有多機靈。“好吧,”他歎著氣說,“我來給你講講。跟我來。”他帶著他們到了大石槽跟前,那兩個男人和那個女人在從水裡往外扯毛呢,邊拉邊卷。那師傅對那女人說:“來,莉姬。給我們看看你的手。”那女人順從地走過來,伸出一雙手。那兩隻手又粗又紅,上邊有好些破裂的傷口。“摸一摸,”那師傅對阿蓮娜說。阿蓮娜觸摸了一下那雙手,冰冷、粗糙,而最震動人心的是有多硬。她握著那女人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一下子顯得多麼柔軟、潔白和小巧啊!那師傅說:“她從小時候起,這雙手就泡在水裡,她已經習慣了。你就不一樣了,你連這個上午都堅持不下來的。”阿蓮娜想跟他爭幾句,說她會習慣的,但連她自己都不敢說當真能行,還沒等她說話,理查倒開了口。“我怎麼樣?”他說:“我個子比那兩個男人還高——我可以乾這個活。”理查確實比那兩個攪著漂工棒的男人更高更壯。阿蓮娜想起來,他還能駕馭一匹戰馬,讓他敲打毛呢應該是沒問題的。那兩個男人卷完了濕毛呢,其中一個把毛呢卷杠到肩上,準備送到後院去晾曬。那師傅攔住了他。“哈裡,讓這位少爺掂據這毛呢的分量。”那個叫哈裡的男人從肩上舉起毛呢卷,放到理查的肩上。理查在那重壓下,身體歪向一邊,他拚命直起腰板,臉都白了,然後就給壓得跪了下去,毛呢卷的兩頭落到了地上。“我扛不動,”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那兩個男人哈哈大笑,那師傅麵露得意,叫哈裡的那個人用熟練的動作,把毛呢卷提起來往肩上一甩,扛起來就走了。那師傅說:“這是一種不同的力氣,是逼出來的。”阿蓮娜生氣了,她不過是想經過誠實的途徑掙一便士,他們卻嘲笑她,她知道,那師傅把她當傻瓜,對此十分開心,隻要隨他這樣下去,他會繼續捉弄她,絕不會雇用她或理查。“感謝你的好意,”她不留情麵地嘲諷說,轉身就走了。理查心煩意亂了。“要不是這麼濕,也不會重成那樣。”他說,“我估計不足。”阿蓮娜明白她得高高興興,好振作振作理查的精神。“這兒還有的是彆的活兒呢,”她一邊沿著泥濘的街道大步走著,一邊說。“我們還能做什麼呢?”阿蓮娜沒有立即回答。他們走到北城牆,便向左轉,朝西走。這一帶住的都是最窮的人家,房子都是靠城牆蓋的,差不多都是一麵坡頂的棚子;因為沒有後院,街上很臟。阿蓮娜終於開口說:“還記得吧?有時候一些姑娘到咱城堡來,她們家裡已經沒地方讓她們住,但她們又還沒出嫁,父親總是接待她們。她們在廚房、洗衣房或馬廄乾活兒,父親在節日賞給他們一便士。”“你認為我們能住在溫切斯特城堡裡嗎?”理查懷疑地說。“不。國王外出時,他們不會接待的——他們一定已經人浮於事了。但這城裡還有許多有錢人,有些家應該需要仆人。”“那不是男人乾的活兒。”阿蓮娜想說,你乾嗎不自己想點辦法,而專門對我出的主意找岔子呢?但她咽下去這話沒講,而是說:“我們隻要有一個人乾一陣子活兒,掙到一便士,然後我們就可以見到父親,問問他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好啊,”理查對隻要一個人乾活兒的主意很高興,尤其是如果那個人是阿蓮娜的話。他們又向左轉,進人了城裡的猶太區。阿蓮娜在一家大宅子的門外站住了。“他們這兒應該要用人的,”她說。理查吃驚了。“你可不能給猶太人乾活兒啊。”“為什麼不能?要知道,你可不能像捉彆人身上的虱子那樣捉住人家的宗教不放。”理查聳聳肩,跟她走了進去。這是一座石頭蓋的房子,像大多數城裡的住家一樣,門麵很窄,但裡邊很深。他倆走進了門廳,其寬度和整座宅子的寬度是一樣的,裡麵有個地爐和幾條板凳。廚房裡飄出的香味使阿蓮娜湧出了口水,儘管那氣味和一般的做飯氣味不同,帶點外國味。一位少女從裡麵出來,向他們打招呼。她膚色黝黑,眼睛是棕色的,說話彬彬有禮。“你想見金飾商嗎?”原來主人是個金飾商。“是的,請通報一聲,”阿蓮娜說。那個少女進去了,阿蓮娜仍四下打量著。一個金飾商當然需要一座石頭房子來保存他的金子,這房間和後房之間的門是用厚實沉重的橡木板做的,中間還釘著鐵條,窗戶小而窄,沒人能爬過去,連小孩子都不成。阿蓮娜想,一個人的財富如果全是金銀,該多麼傷腦筋,要是讓人一下子偷個精光,可就一無所有了。接著,她又想起,父親曾經擁有普通得多的財產——土地和貴族頭銜——然而同樣在一天之內喪失了一切。那個金飾商出來了。他矮小黝黑,皺著眉頭端詳著他們,像是在檢驗一件小首飾,為其估價。過了一會兒,他似乎研究透了,說:“你們有什麼要賣的嗎?”“你判斷得不錯,金飾商,”阿蓮娜說,“你已經猜到我們出身高貴,現在卻一貧如洗了。我們沒什麼東西可賣。”那男人麵帶難色。“如果你們想借一筆款子,我怕……”“我們沒指望有人借錢給我們,”阿蓮娜打斷他的話,“既然我們沒東西可賣,我們也沒東西可以抵押。”那人看來放了心。“那我能幫什麼忙呢?”“你肯雇我當仆人嗎?”他吃了一驚。“一個基督徒?當然不能!”這想法嚇得他當真退了一步。阿蓮娜失望了,“為什麼不可以呢?”她傷心地說。“這可千萬不行。”她覺得受到了冒犯,竟然有人對她的宗教表示厭惡,這念頭可夠卑鄙的。她想起了她剛才對理查說過的那句俏皮的警句。“你可不能像捉彆人身上的虱子那樣捉住人家的宗教不放,”她說。“鎮上的人會反對的。”阿蓮娜很清楚,他在利用公眾輿論作遁詞,但這話倒也是真的。“我想我們最好還是去找一家有錢的基督徒吧,”她說。“那倒值得一試,”那金飾商抱懷疑的態度說,“我來直爽地告訴你吧。一個聰明人是不會雇你做仆人的,你習慣於發號施令,你會覺得俯首聽命難過得很。”阿蓮娜剛要開口爭辯,但他伸出一隻手製止了她。“噢,我知道你是心甘情願的,但你長這麼大,一直是彆人侍候你,直到現在,在你的內心深處,你還認為事情應該安排得順遂你的心意。出身高貴的人當不好仆人,他們不聽話,不肯任勞任怨,他們粗枝大葉,嬌裡嬌氣,哪怕比誰乾得都少,還是以為很辛苦了——所以他們在彆的仆人中惹是生非。”他聳聳肩,“這是我的經驗體會。”阿蓮娜忘記了剛才他不喜歡她的宗教曾經冒犯了她,他是她離開城堡以來第一個好心待她的人,她說:“那我們能做什麼呢?”“我隻能告訴你一個猶太人會怎麼做,他要找點東西賣。我剛來這城裡時,我先是從需要現金的人手裡買珠寶,然後把銀子熔掉,賣給鑄幣所。”“你從哪兒來的錢買珠寶呢?”“我從我叔叔那兒借的——還付給他利息呢,順便說一句。”“可是沒人肯借錢給我們!”他露出若有所思的樣子。“要是我沒叔父又該怎麼辦呢?我想我會到樹林裡去采集堅果,然後到城裡來賣給那些既沒時間去樹林,後院又堆滿廢物垃圾,沒地方種樹的家庭主婦。”“但這季節不對,”阿蓮娜說,“現在什麼也不長。”那金飾商笑了。“年輕人真沒耐心,”他說,“等一等嘛。”“好吧。”沒必要跟他解釋父親的事,這位金飾商已經儘力幫忙了,“謝謝你的忠告。”“再會。”金飾商回到後房,關上了鑲鐵條的大門。阿蓮娜和理查走了出來,這位金飾商倒是個好心腸的人,然而他們白白費掉了半天時間東奔西跑,阿蓮娜不由得感到沮喪。他們不知何去何從,從猶太區逛了出去,又上了高街,阿蓮娜開始感到餓了——已經是午飯時間一而且她知道,她既然餓了,理查就該餓壞了。他們漫無目的地在高街上走著,看到破爛堆上吃得飽飽的老鼠,心裡真是羨慕。後來他們來到老王宮。他們像所有的外地人一樣,在那裡停住了腳步,隔著欄杆,看鑄錢。阿蓮娜望著那一堆堆的銀便±,心想她隻需要一便士,卻弄不到。過了一會兒,她注意到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姑娘站在附近,朝理查莞爾笑著。那姑娘看來很好說話的。阿蓮娜遲疑了一會,看她又笑了,就跟她攀談起來。“你住在這兒嗎?”“是啊,”那姑娘說。她感興趣的是理查,而不是阿蓮娜。阿蓮娜脫口說道:“我們的父親關在監獄裡,我們想找條路過日子,掙點錢向典獄長行賄。你知道我們可以乾些什麼嗎?”那姑娘把注意力從理查身上移回到阿蓮娜。“你們一文不名,想知道怎麼掙錢?”“是這樣的,我們願意賣力乾活兒,乾什麼都行。你能想到什麼事嗎?”那姑娘用估價的眼光看著阿蓮娜很久。“不錯,我能,”她終於說話了,“我認識一個可能可以幫你忙的人。”阿蓮娜心裡一霖;這是一天來第一個跟她說能的人。“我們什麼時候見他?”她迫不及待地說。“是她。”“什麼?”“是個女人。而且你可以馬上見到她,跟我來吧。”阿蓮娜和理查交換了一個興奮的眼色。阿蓮娜難以相信他們會時來運轉。那姑娘轉身走開,他倆跟在後麵。她帶他們走到高街路南的一座大木房跟前,大多數住房都是平房,但這座卻有個矮矮的二層。那姑娘走上一架戶外樓梯,招呼他倆跟她上去。樓上是間臥室。阿蓮娜睜大著眼睛打量著四周;這裡比她家城堡當初任何一個房間裝飾得都要華麗,家具也更講究,連母親在世時都不及。牆上掛著壁毯,地上鋪著毛皮地毯,床用刺繡的帷幔圍著,在一把像是寶座的椅子上,坐著一個身穿鮮麗衣袍的中年婦人。她年輕時是個美人,阿蓮娜猜測,如今臉上有了皺紋,頭發也稀疏了。“這是凱特夫人,”那姑娘說,“凱特,這姑娘身無分文,她父親又坐了牢。”凱特微微一笑,阿蓮娜也微笑作答,但她的笑是強做出來的,凱特身上有種東西讓她不快。凱特說:“把這小夥子帶到廚房去,給他一杯啤酒,好讓我們談談。”那姑娘帶著理查走了。阿蓮娜很高興他能喝到一杯啤酒——也許他們還會給他點東西吃呢。凱特說:“你叫什麼名字?”“阿蓮娜。”“這名字不多見,不過我喜歡。”她站起身走近阿蓮娜,有點太近了。她用手抬起阿蓮娜的下頜,“你的臉蛋長得非常漂亮。”她的嘴裡噴出酒氣,“把你的鬥蓬脫下來。”阿蓮娜聽到要這麼檢查,心裡莫名其妙,但還是服從了,照她的話做並沒有什麼傷害,何況,經過今天早上的碰壁,她可不想讓人覺得她不合作,從而又拋棄了這第一個像樣的機會。她抖掉了鬥篷,把它放到板凳上,穿著護林官的妻子給她的那件亞麻布舊衣裙。凱特繞著她走了一圈,出於某種原因,她似乎對她印象很不錯。“我親愛的姑娘,你永遠都不會缺錢,不會缺任何東西。如果你給我乾,咱們倆都會發財的。”阿蓮娜皺起了眉頭,這話聽起來太玄了。她隻想幫人洗衣、做飯或縫補,她想不出來,她怎麼會讓人致富。“你談的是什麼工作?”她說。凱特這時正在她身後,她的兩手順著阿蓮娜的兩側滑下去,摸著她的屁股;她貼得很近,阿蓮娜能感覺出凱特的乳房抵著她的後背。“你的身材很漂亮,”凱特說,“你的皮膚很逗人愛。你出身高貴,是吧?”“我父親原來是夏陵的伯爵。”“巴塞洛繆!咳,咳。我記得他——不是說他曾經是我的顧客。他是個品德高尚的人你父親。咳,我明白你為什麼一貧如洗了。”看來,凱特有顧客。“你賣什麼?”阿蓮娜問。凱特沒有直接回答。她又繞到阿蓮娜的前麵,看著她的麵孔。“你是處女吧,親愛的?”阿蓮娜羞紅了臉。“彆害臊,”凱特說,“我看出來你不是了。嗯,沒關係。處女很值錢,但沒法長久,當然啦,”她把雙手放到阿蓮娜的屁股上,往前傾著,吻了她的額頭,“你可真嬌媚,不過你自己並不知道。我的天,你是不可抗拒的。”她的雙手從阿蓮娜的屁股向上滑到她的胸脯,輕柔地握住她的一個乳房,掂量著,稍稍捏擠著,然後她向前傾著身子,吻了阿蓮娜的嘴唇。阿蓮娜恍然大悟,那姑娘在鑄幣所外為什麼對理查微笑,凱特從哪兒賺錢,如果阿蓮娜為凱特工作,她得乾什麼,以及凱特是什麼樣的女人。她沒有早一點明白,真太傻了。有一陣子,她任憑凱特吻她——和威廉·漢姆雷吻她大不相同,她一點都不想推拒——但這不是她為了賺錢非乾不可的。她從凱特的擁抱中掙脫出來。“你想讓我當妓女。”她說。“一個蕩婦,我親愛的。”凱特說,“晚晚地起床,天天穿得漂漂亮亮的,讓男人高興,自己發財。你會成為出眾的一個,你身上有一種光彩……你要什麼價都行,要什麼東西都行。相信我吧,我知道的。”阿蓮娜不寒而栗了。在她父親的城堡裡,總有一兩個妓女——在一個那麼多男人沒帶妻子的地方是必要的——她們被看做是下層的最下層,最低賤的女人,比掃地的都不如。但使阿蓮娜厭惡得發抖的並不是那種低下的社會地位,而是想到了威廉·漢姆雷那樣的男人,花上一便士,走進來在她身上發泄淫欲。這想法又把那晚的記憶帶了回來:她仰臥在地上,劈開雙腿,由於恐懼和厭惡而瑟瑟發抖,等著俯身在她上麵的他插進她身體。那場麵以其新增的恐懼回到她眼前,帶走了她的全部鎮定和自信。她覺得假如在這房間裡再多待一會兒,那一切又會在她身上重新發生,她為一種發狂的急切所控製,要馬上奔出去。她朝門口退去。她不敢得罪凱特,害怕彆人會生她的氣。“我很抱歉,”她喃喃地說,“請原諒我,但我不能乾那個,真的……”“好好想想!”凱特興致勃勃地說,“要是你改變了主意就再回來,我還會在這兒的。”“謝謝你,”阿蓮娜顫抖著說。她終於找到了門,打開門急忙脫身往外跑。她心慌意亂地跑下樓梯,到了街上,站到樓的正門外。她推開大門,但不敢往裡走。“理查!”她叫著,“理查,出來!”沒有回音,裡麵光線很暗,除去幾個模糊的女人身影她什麼也看不見。“理查,你在哪兒?”她歇斯底裡地高叫。她意識到過路人在瞪她,更焦慮了。理查突然露麵了,一隻手拿著一杯啤酒,另一隻手拿著一根雞腿。“怎麼了?”他說,嘴裡塞滿了雞肉。他的腔調說明,他因為受到打攪很惱火。她抓住他胳膊,拉著就走,“躲開這兒,”她說,“這是妓院!”好幾個看熱鬨的聽後哈哈大笑,其中一兩個還打著哈哈,嘲笑他們。“他們也許會給你點東西吃呢,”理查說。“他們想讓我當妓女!”她火了。“好吧,好吧,”理查說。他喝光啤酒,把杯子放到門裡的地上,把吃剩的雞腿塞進襯衣裡。“走吧,”阿蓮娜不耐煩地說,儘管需要照顧弟弟的念頭再次產生了使她平靜下來的力量。他似乎並沒有因為有人想讓他姐姐當妓女而生氣,但他確實因為不得不離開可以要到雞肉和啤酒的地方而懊惱。大多數旁觀的人看到這場熱鬨已經結束就都各走各的路了,但還有一個人留了下來,她就是他倆在牢房看到的那個衣著講究的女人。她給了典獄長一便士,他管她叫麥格。她看著阿蓮娜,臉上的表情兼有好奇和同情。阿蓮娜已經被人看得心生厭惡了,便氣惱地轉過臉去,這時那女人對她開口了。“你們遇到為難事了,是吧?”她說。麥格話音裡好心的腔調使阿蓮娜轉了回來。“是的,”她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們是遇到為難事了。”“我在監獄裡看到過你們。我丈夫在牢裡——我每天都去探視他。你們為什麼到那兒去?”“我們的父親在那兒。”“可是你們沒進去。”“我們沒錢給典獄長。”麥格從阿蓮娜的肩上望過去,看著妓院的大門。“你想在這兒乾的是——想掙錢嗎?”“是的,但我原先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後來……”“可憐的孩子,”麥格說,“我的安妮要是還活著,該有你這麼大了……你何不明天一早和我一起去監獄呢,咱們說好,看看能不能說服奧多像個基督徒的樣子,做件好事,可憐兩個沒錢的孩子。”“哦,那可太好了,”阿蓮娜說。她受到了感動,雖說不一定準成功,但畢竟有人肯幫忙,她為此而熱淚盈眶了。麥格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你吃過午飯了嗎?”“沒有。理查吃了點,在……那個地方。”“你還是到我家來吧,我給你些麵包和肉。”她注意到了阿蓮娜小心的神色,又補了一句,“你用不著為一頓飯做什麼。”阿蓮娜相信了她。“感謝你,”她說,“你真好。沒多少人對我們發善心,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才好。”“用不著,”她說,“跟我來吧。”麥格的丈夫是個羊毛商。在城南的住宅裡,趕集日子在市場的攤位上,以及一年一度的聖吉爾斯山上的集市上,他收購農民從城外四鄉帶來的羊毛。他把二百四十隻羊的羊毛,打成一個大包,再把這些大包存在住宅的後房裡。每年都有一次,佛蘭芒織匠派他們的代理人來收購柔韌的英格蘭羊毛,這時麥格的丈夫就把羊毛統統賣給他們,並安排船隻把成包的羊毛經多佛和布洛涅,運到布魯日和根特,羊毛在那裡加工成第一流的呢絨,銷往全世界,其價格之昂貴,是養羊的農民所無法企及的。麥格和阿蓮娜及理查進餐的時候,對他倆講了這番話,她麵帶溫暖的微笑說,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人們都不該彼此不懷好意。她丈夫被指控在做買賣時克扣分量,這種罪名在城裡看得很嚴重,因為城市的繁榮是以公平交易的名聲為基礎的。從麥格的說法來判斷,阿蓮娜猜想他很可能是有罪的。不過,他不在家對生意影響不大,麥格已經取代了他。冬天反正沒什麼事可做,她到佛蘭芒人那去了一趟,通知她的代理人放心,生意還照常進行,還修理了倉房,同時稍加擴建。剪羊毛開始後,她就按照他的辦法收購羊毛,她懂得怎麼判斷羊毛質量和怎麼定價。她已經被接受為該城商人公會的會員,儘管她丈夫的名聲有汙點,但商人有患難共濟的傳統,何況他也並沒有被證實有罪。理查和阿蓮娜吃了她的飯,喝了她的酒又坐在火邊和她聊天,直到外邊天開始黑了;然後他們回到修道院睡覺。阿蓮娜又做起噩夢,這次夢到了她父親。夢中他坐在獄中的寶座上,還像以往一樣高大、蒼白和威風凜凍,她去見他時,得鞠躬敬禮,如同他是國王,後來他指責她,說她把他撇在監獄這兒不管,自己住到妓院裡。她被這種不公道的指責氣壞了,她生氣地說,是他撇下了她。她正要補充說,他不管她,任憑威廉·漢姆雷擺布她,但她不願告訴她父親,威廉在她身上犯下了什麼暴行,後來她看到威廉也在屋裡,坐在一張床上,從一個碗裡揀櫻桃吃,他衝著她吐櫻桃皮,櫻桃皮落到她麵頰上,刺痛了她。她父親微笑著。後來威廉開始朝她扔軟櫻桃,那些櫻桃濺到她臉上和衣裙上,她哭了起來,因為衣裙雖舊卻是她僅有的一件,如今上麵染滿了櫻桃汁,簡直像血潰。她在夢中傷心得無法忍受,醒來發現不是真的,感到極大的解脫,儘管現實——她無家可歸,身無分文——比起讓軟櫻桃扔到身上要倒黴得多。從客房的牆縫裡透進了曙光,她四周的人都已醒來,在四下活動了。修士們很快就進來了,打開門窗,叫大家去吃早餐。阿蓮娜和理查匆匆吃罷,就到麥格家中去。她已經準備好出發了。她燉好了一罐熱呼呼的加香料的牛肉,給她丈夫做午飯,阿蓮娜告訴理查替麥格提著那沉重的飯罐,心想要是有些東西帶給父親就好了。她原先沒想到這點,不過即使想到了,也什麼東西都買不了。一想到他們不能為父親做什麼,真讓人內疚。他們沿高街上坡走去,從後門進了城堡,然後繞過主樓,下山來到監獄。阿蓮娜回想起,昨天問到父親身體好不好時,奧多告訴她的話。“他不行了,”那典獄長說,“他要死了。”她當時覺得,他在誇大其詞,沒安好心,但此時她擔心起來了。她對麥格說:“我父親有什麼毛病嗎?”“我不知道,親愛的,”麥格說,“我從來沒見過他。”“典獄長說他要死了。”“那人極其下賤。他這麼說,可能隻是為了讓你難過。反正,你過一會兒就知道了。”儘管麥格好心好意地安慰她,但阿蓮娜一直不舒服,她穿過門,進人漆黑陰暗、怪味刺彝的監獄時,內心充滿了恐懼。奧多正在前廳中間的火上烤著手。他向麥格點點頭,向阿蓮娜看了看。“你弄到錢了嗎?”“我來替他們付款,”麥格說,“這是兩個便士,一個算我的,一個算他們的。”奧多那張愚昧的臉上露出狡猾的表情,說:“他們要交兩便士——一人一便士。”“彆當這種狗,”麥格說,“你讓他倆都進去,不然的話,我要通過商人公會找你的麻煩,你會丟掉你的工作。”“好啦,好啦,用不著嚇唬我。”他不痛快地說。他指著右邊石牆上的一個拱門,說:“巴塞洛繆在那邊。”麥格說:“你們需要一支蠟燭。”她從鬥篷兜裡掏出兩支蠟燭,在火上點著,然後把一支遞給阿蓮娜。她看起來很難過。“我希望一切都好,”她說,還親了親阿蓮娜。隨後她快步走進了對麵的拱門。“謝謝你給我們付了錢,”阿蓮娜對著她的背影叫著,但麥格已經消失在黑暗中。阿蓮娜向奧多指點的方向憂心地看過去。她高舉著蠟燭,穿過拱門,發現裡麵是個小小的四方廊道。燭光照出了三座沉重的門,都從外麵閂住。奧多叫道:“正對著你的。”阿蓮娜說:“抬起門閂,理查。”理查把沉重的木閂從閂座裡抬出來,靠在牆邊。阿蓮娜推開門,迅速地默禱了一句。牢房裡除了她手中的燭光外一片漆黑。她在門口遲疑了一下,看著移動中的黑影。這地方有股廁所的氣味,一個聲音說:“誰?”阿蓮娜說:“爸爸?”他看出了一個身影坐在鋪著草的地麵上。“阿蓮娜?”聲音中有懷疑的腔調,“是阿蓮娜嗎?”聲音像是父親的,但蒼老了許多。阿蓮娜舉著蠟燭,往前走。他抬頭看著她,燭光照亮了他的臉,她緊張得直喘氣。他簡直難以辨認了。他本來就瘦,而如今已像個骷髏,渾身臟汙,衣服破爛。“阿蓮娜!”他說,“是你!”他的臉抽動著笑了,像是齜著牙笑的頭骨。阿蓮娜哭了出來,她事先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居然變成這副模樣,這是最可怕、最甭驚的意外了。她當下就明白他是要死了,奧多那壞蛋說的是實情。但他還活著,還在受罪,見到她有一種痛苦的喜悅。她原先想好要保持鎮靜,但現在已完全控製不住自己,跪倒在他麵前,把內心深處積鬱的巨大悲痛全都哭了出來。他向前俯身,用雙臂摟著她,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如同在安慰一個摔痛了膝蓋或弄壞了玩具的小孩子。“彆哭,”他輕柔地說,“你讓爸爸這麼高興,是不該哭的。”阿蓮娜感到手中的蠟燭被取走了。父親說:“這個高大的小夥子是我的理查嗎?”“是我,爸爸,”理查呆呆地說。阿蓮娜摟住父親,覺得他的骨頭直硌人。他日漸消瘦,已經是皮包骨頭了。她想對他講幾句疼愛或安慰的話,但她泣不成聲。“理查,”他說著,“你長大了!有胡子了嗎?”“剛長出一點兒,爸,長得挺好的。”阿蓮娜明白,理查幾乎要哭了,但他竭力忍著。他要是在父親麵前哭出聲來,自己會感到丟人,父親也會要他抹去眼淚,像個男子漢,那一下可能就更控製不住了。她惦記著理查,自己就不哭了。她咬著牙打起精神,又擁抱了一下父親瘦骨嶙峋的身體,然後抽身出來,抹了把眼淚,在袖子上擤了擤鼻子。“你們倆都好嗎?”父親說,他的聲調比平時緩慢,而且不時顫抖著,“你們怎麼應付過來的?都住在哪兒?他們不肯對我講你們的情況——這是他們想出的最毒辣的折磨我的手段。可是你們看上去很好——結結實實的!這可太好啦!”聽他提到折磨兩字,阿蓮娜不清楚他是否受過刑罰,但她沒問他,她害怕聽他回答。反之,她用謊話回答了他的問題。“我們挺好的,爸爸。”她知道,實情會讓他受不了,會把這片刻的歡愉毀掉,讓他在生命的最後幾天裡充滿自責的痛苦。“我們一直住在城堡裡,馬修在照顧我們。”“可是你們不能再住在那兒了,”他說,“國王已經封那個蠢胖子珀西·漢姆雷做伯爵了——城堡現在歸他所有了。”原來他知道了這件事。“這沒什麼,”她說,“我們已經搬出來了。”他觸到了她的衣裙,就是護林官妻子給她的舊亞麻布的那件,“這是什麼?”他厲聲說,“你把你的衣服賣掉了嗎?”阿蓮娜注意到,他依舊很敏銳,要想騙他是不容易的,她決定告訴他部分實情。“我們是匆匆離開城堡的,我們什麼衣服也沒帶出來。”“馬修現在哪裡?他怎麼沒跟你們來?”她一直擔心這個問題。她遲疑著。其實隻是停頓了刹那的時間。但他已經注意到了。“說吧!彆想瞞我!”他的話帶有往昔的威嚴,“馬修到哪兒去了?”“他被漢姆雷一家殺死了,”她說,“但他們沒傷害我們。”她屏住氣。他會信她的話嗎?“可憐的馬修,”他難過地說,“他從來就不是個上陣打仗的人,我願他的靈魂升天。”他接受了她編造的話,她放心了。她把話題扯開,不敢再在這個危險的地方兜圈子。“我們決定到溫切斯特來請國王恩準我們一些生活保障,但他……”“沒用,”父親馬上打斷了,沒聽她解釋為什麼沒見到國王,“他不會對你們開恩的。”阿蓮娜被他那種駁回的語氣傷害了。她已經竭儘全力克服種種障礙,想聽他說一聲“做得好”而不是“那是白耽擱工夫”。他一向嚴於批評,疏於讚揚。她想,我應該習慣這一點。她乖乖地說:“爸爸,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呢?”他換了個坐的姿勢,引起一陣嘩啦啦的響聲。阿蓮娜這才驚異地發現,原來他是鎖著的。他說:“我隻有一次機會藏起一些錢,其實也不是機會,但我不抓緊不行。我襯衫下的腰帶裡有五十塊拜占庭金幣,我把腰帶給了一個教士。”“五十塊!”阿蓮娜沒想到。一塊拜占庭金幣就是一塊黃金,那不是在英格蘭鑄造的,而是來自拜占庭帝國。她隻有一次見到過一枚。一塊拜占庭帝國的金幣值二十四個銀便士,五十塊就值……她一時算不出來了。“哪個教士?”理查很實際地問。“拉爾夫神父,北門附近聖米契爾教堂的。”“他是個好人嗎?”阿蓮娜問。“我希望如此。我真的不清楚。就在漢姆雷一家把我帶到溫切斯特那天,他們還沒把我鎖在這兒以前,隻有他和我單獨在一起,時間也很短,我知道我隻有這次機會了。我把腰帶給了他,請求他為你們保存著。五十塊拜占庭帝國的金幣值五磅銀便士。”五磅銀便士。阿蓮娜聽完這一消息,認識到這筆錢會改變他們的生活。他們不會再一貧如洗,不會再挨餓受凍。他們可以買麵包,買靴子替下那雙木底鞋,如果需要走長路,還可買兩匹便宜的小馬。這筆錢不能解決他們所有的問題,但總可以擺脫那種生死攸關的頻頻威脅。她不至於老是得考慮怎麼才能逃出死亡的邊緣,可以集中思考一些更重要問題——諸如把父親弄出這可怕的鬼地方。她說:“我們拿到錢後,下一步該怎麼做?我們得讓你自由。”“我出不去了,”他冷峻地說,“忘掉這個吧。要不是我死在旦夕,他們會絞死我的。”阿蓮娜喘了口氣,他怎麼能這麼講呢?“你何必吃驚呢?”他說,“國王必須將我除掉,但我現在這樣子,他就不會再擔心了。”理查說:“爸,國王外出時,這地方並沒有嚴加防範。我相信,我帶上幾個人就可以把你救出去。”阿蓮娜明知這是辦不到的,理查既無能力也無經驗來策劃一次劫獄,何況他也太小,沒法說服彆人跟著他乾。她擔心,父親會嘲笑這一建議,傷了理查的心,但他隻說了句:“連想也彆想。你要是衝進來,我就拒絕跟你出去。”阿蓮娜深知,父親一旦打定主意,跟他爭辯就毫無用處。想到他要在這又臟又臭的牢房裡等死,她的心都碎了。然而,在她看來,她可以做很多事來使他在這裡稍微舒服些。她說:“好吧,既然你要待在這裡,我們可以把這兒清理一下,換些新鮮的草。我們要每天給你送熱飯,要弄些蠟燭來,說不定還可以借本《聖經》來讓你讀。你還可以生火……”“行了!”他說,“這類事你們什麼也彆做。我不願意我的孩子們浪費他們的生命,在監獄裡為一個垂死的老人忙來忙去。”阿蓮娜又湧出了淚水。“可是我們不能看著你這樣不管啊!”他不理睬她,平時如果有人發表和他相左的蠢見,他就是這樣反應的。“你們親愛的母親有個妹妹,你們的伊迪絲姨媽。她住在亨特雷村,就在去格洛斯特的大路上,她丈夫是個騎士。你們要去那兒。”阿蓮娜想到,他們還可以不時來看望父親,或許他會答應他的內親來讓他過得舒服些。她竭力回想伊迪絲姨媽和西蒙姨父。從她母親去世以來,她就沒見過他們。她模模糊糊地記得姨媽是個像她媽媽一樣的瘦高女人,有點神經質,姨父是個能吃能喝很開心的大漢。“他們會照顧我們嗎?”她沒把握地說。“當然。他們是你們的至親。”阿蓮娜不知道,這條理由是不是足以讓一個並不富有的騎士之家接待兩個饑腸轆轆的大孩子;但父親說沒問題,她是信任他的。“我們要做什麼呢?”她說。“理查要做姨父的扈從,學會做騎士。你要做伊迪絲姨媽的女侍,直到出嫁。”他們談話的時候,阿蓮娜感到,仿佛她負重步行了好幾英裡,直到把重擔放下,才感到腰酸背痛。如今父親接過了責任,在她看來,過去幾天她的負擔實在重得難以承擔。儘管他病在獄中,仍然有這種權威和能力來把握局麵。這安慰了她,使她擺脫了難過,因為已經沒有必要再為負起責任的人擔心了。這時,他變得益發威風凜凜了。“在你們離開我以前,我要你們倆都起個誓。”阿蓮娜震驚了。他一貫對發誓不以為然,常說,發誓就是用靈魂冒險。除非你打定主意寧死也不違背誓言,千萬彆發誓。他如今所以身陷囹圄,就是因為一個誓言,彆的貴族違背了自己的誓言,擁戴斯蒂芬為王,但爸爸卻拒絕了。他寧死也不背誓,他就要在這兒死去了。“把劍給我,”他對理查說。理查抽出劍,遞了過去。父親接過劍,調過來,劍柄朝外。“跪下。”理查跪在父親麵前。“把手放到劍柄上。”父親停了一下,似乎在抖擻精神;隨後他的語音如同洪鐘。“以全能的上帝和耶穌基督以及所有聖徒的名義起誓,你不成為夏陵伯爵和我治下全部采邑的領主,絕不罷休。”阿蓮娜感到奇怪,還有點畏怯。她原以為父親會要求一般的承諾,諸如永遠誠實和敬畏上帝之類,可是沒有,他給了理查一項具體任務,可能要為之奮鬥終生。理查深深吸了一口氣,用顫抖的聲音說:“我以全能的上帝和耶穌基督以及所有聖徒的名義起誓,我不成為夏陵伯爵和你治下全部采邑的領主,絕不罷休。”爸爸歎息一聲,像是完成了一樁艱巨的任務。隨後他再次使阿蓮娜吃驚。他轉過來,把劍柄送到她麵前。“以全能的上帝和耶穌基督以及所有聖徒的名義起誓,你要照顧你弟弟理查,直到他完成了他的誓言。”一種命定的感覺壓倒了阿蓮娜。那麼說,這就是他倆的命運了:理查將為父親複仇,而她將照顧理查。對她來說,這也是個複仇的使命,因為如果理查成為伯爵,威廉·漢姆雷就失去了繼承權。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還從來沒人問過她,她將如何度過她的一生;但那念頭來得急,去得快。這就是她的命運,而且是適合、恰當的。她並非不情願,但她明白這是決定命運的時刻,她感到,身後的重重大門已經關閉,她的生活道路已經無法挽回了。她把手放在劍柄上發誓,聲音堅定有力,連她自己也沒想到。“我以全能的上帝和耶穌基督以及所有聖徒的名義起誓,我要照顧我弟弟理查,直到他完成了他的誓言。”她在自己胸前畫了十字。完成了,她想,我已經起過誓了,我寧死也不違背我的誓言,這念頭賦予了她一種氣惱的滿足。“好啦,”父親說,聲音聽起來又無力了,“現在你再也不必到這地方來了。”阿蓮娜無法相信他當真是這個意思。“西蒙姨父能不時帶我們來看望你,我們要保證讓你暖和,吃得——”“不,”他堅決地說,“你們有任務在身。你們不該把精力虛耗在探監上。”她又在他的話音裡聽到了那種不容爭辯的語氣,但無法不反駁他這冷酷的決定。“那就讓我們再來一次,給你帶來點讓你舒適些的東西!”“我不需要舒適的東西。”“求你……”“彆。”她放棄了。他要求自己至少不比要求彆人少。“好吧,”她說,已然帶著哭腔了。“現在,你們就走吧,”他說。“馬上?”“對。這是塊絕望、腐敗和死亡之地。如今我已見到了你們,知道你們很好,你們也答應了要重獲我們失去的一切,我就滿意了。唯一會毀掉我幸福的事,就是看見你們虛耗光陰來探監。現在走吧。”“爸爸,不!”她抗辯,雖然明知無濟於事。“聽著,”他說,他的口氣終於軟了下來,“我這一輩子都是正直誠實的,現在我要死了。我已經懺悔了我的罪過,我期待著永生。為我的靈魂祈禱吧。走。”阿蓮娜俯身去吻他的眉毛,任憑她的淚水流到他的麵頰上。“再見,親愛的爸爸,”她低聲說著,站起了身。理查彎腰去吻他。“再見,父親,”他顫抖著說。“願上帝保佑你們倆,並協助你們完成你們的誓言,”父親說。理查把蠟燭留給了他。姐弟倆朝門口走去。在門檻處,阿蓮娜回過頭去,看著搖曳燭光中的父親。他乾枯的臉上是一副平靜堅定的表情,這是她非常熟悉的。她望著他,直到淚眼模糊。然後她轉過身去,穿過監獄的前廳,踉踉蹌蹌地走到了屋外。理查走在前邊。阿蓮娜痛不欲生,父親就像是已經死了,但更糟的是,他還在受苦受難。她聽到理查在打聽路,但她沒有理睬。她不去考慮他們在往哪兒走,後來他在一座旁邊帶有單坡頂棚屋的木頭小教堂門外停住了腳步。阿蓮娜四下張望,發現他們來到了一個貧困區,房子東倒西歪,街道航臟不堪,垃圾堆上惡狗在追逐老鼠,泥地上有赤腳兒童做遊戲。“這兒一定是聖米契爾教堂了,”理查說。教堂一邊的單坡頂棚屋大概是教士的住所,窗戶關著,門開著。他倆走了進去。單間屋裡的中間有一堆火。家具是一張白茬木桌,幾條板凳,角落裡還有一隻啤酒桶,地麵上到處是破爛。火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人,正在從一隻大杯子裡喝著什麼,他又小又瘦,年齡在五十歲上下,長著個紅鼻子和一綹綹灰發。他穿著普通的家常衣服,一件肮臟的襯衫和一件褐色的緊身外衣,腳下是一雙木底鞋。“拉爾夫神父嗎?”理查懷疑地說。“是又怎麼著?”他回答。阿蓮娜歎了口氣,世界上已經有這麼多煩惱,人們為什麼還要製造麻煩呢?但她沒精力去和發脾氣的人打交道了,於是就任憑理查去對付,他說:“這是不是說你就是呢?”這個問題有了答複。門外一個聲音叫道:“拉爾夫?你在裡麵嗎?”跟著,一個中年婦女走了進來,給了那教士一塊麵包和一大碗東西,聞起來像是燉肉。這是第一次肉味沒引得阿蓮娜嘴裡出口水,她麻木得忘了饑餓。那女人可能是拉爾夫的一個教民,因為她穿得和他一樣襤褸。他一語不發地接過東西就大吃起來。她好奇地看了看阿蓮娜和理查,就出去了。理查說:“啊,拉爾夫神父,我是巴塞洛繆的兒子,他是先前的夏陵伯爵。”那人停下來不吃了,抬頭看著他們倆。他麵含敵意,還有阿蓮娜看不出來的彆的意思——害怕?歉疚?他又去吃他的飯,但喃喃地說:“你們找我有什麼事?”阿蓮娜感到一陣恐懼。“你知道我有什麼事的,”理查說,“我的錢。五十塊拜占庭金幣。”“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拉爾夫說。阿蓮娜懷疑地盯著他,事情本不該如此的。父親把給他倆的錢留給了這個教士——這事一清二楚!父親在這種事情上是不會弄錯的。理查臉變得蒼白。他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現在快走開吧。”他又吃了一匙肉羹。這人當然是在撒謊;可是他們又能如何呢?理查固執地追問著:“我父親把錢留給了你——五十塊拜占庭金幣。他讓你把錢給我。錢在哪兒?”“你父親什麼也沒給我。”“他說他給了……”“那是他說謊。”這種事他們敢說父親是做不來的。阿蓮娜這時第一次開口了:“你才在說謊,我們知道的。”拉爾夫聳聳肩。“到當官的那兒去告發嘛。”“如果我們去告,你就要有麻煩了。在這座城市裡,賊是要被砍掉雙手的。”教士的臉上掠過一片恐懼的陰影,但立刻就過去了,他的回答帶著挑釁:“那將是我和一名被監禁的叛逆的對質——如果你們的父親能活到作證那一天的話。”阿蓮娜明白他說得不錯。不會有第三個人作證說父親給了他那筆錢,問題的症結恰恰在於這是兩人之間的一個秘密,那筆錢不可能被國王或珀西·漢姆雷或其他圍著一個倒黴的人吃腐肉的烏鴉所取走。阿蓮娜痛苦地意識到,這件事如同那次發生在杳無人跡森林中的事一樣,彆人可以肆無忌憚地搶奪她和理查,因為他們是一個垮台了的貴族的兒女。我乾嗎要怕這些人?她氣惱地自問,他們乾嗎不怕我呢?理查看著她,悄聲說:“他說得不錯,是吧!”“是的,”她怨恨地說:“我們向當官的控告毫無意義。”她想到了那次彆人害怕她的情況:在森林裡,她捅了一個強盜,另一個就嚇跑了。這教士不會比那強盜膽大的,他已年老體衰,大概料想自己絕不會和吃了他虧的人麵對麵。也許他可以被嚇住。理查說:“現在,我們該怎麼辦?”阿蓮娜一時怒火上升,打定了主意。“燒掉他的房子,”她說。她走到房子中間,用她的木底鞋踢了一下火,燃著的柴火飛了出來,火堆周圍的破爛立即著了火。“咳!”拉爾夫叫起來。他半站起身,麵包掉在了地上,肉糞灑在了膝頭;但不等他站直,阿蓮娜已經抓住了他。她覺得完全失去了控製,行動已經不假思索。她向前一推,他就從椅子上摔倒在地。她奇怪怎麼這麼容易就把他打倒了。她跨到他身上,用膝蓋壓在他胸口碾著。她氣得發瘋,把她的臉湊近他的臉,高叫著:“你這撒謊的賊,不敬上帝的異教徒,我這就燒死你!”他的眼睛向一旁眨著,樣子更害怕了。隨著他的視線,阿蓮娜看到理查已經抽出了劍,準備往下砍。那教士的臟臉蒼白了,他低聲說:“你是魔鬼……”“你是那個從可憐的孩子們手中偷錢的家夥!”她從眼角瞥見,一根柴火的一頭燒著旺火。她拿起那根柴火,把著火的一頭湊近他的臉。“現在我就來燒瞎你的眼睛,一隻一隻地燒。先燒左眼……”“彆,求你了,”他低聲說,“請彆傷害我。”阿蓮娜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垮了。她意識到她周圍的破爛全起了火。“那,錢在哪兒?”她的聲音突然聽起來正常了。那教士依舊驚恐萬狀。“在教堂裡。”“說具體點行嗎?”“在聖壇後的石頭下麵。”阿蓮娜抬頭看著理查。“看著他,我去瞧瞧,”她說,“他要是動一動,就殺掉他。”理查說:“阿莉,這房子要燒塌的。”阿蓮娜到屋角去打開了桶蓋,裡麵還有半桶啤酒。她抓住桶邊,翻倒了桶,啤酒淌了滿地,弄濕了破爛,熄滅了火。阿蓮娜走出了房子。她知道,她當真準備弄瞎那教士的眼睛,但她不但沒有覺得丟人,而且完全被自己是強有力的感覺所左右。她已經打定主意不當彆人的犧牲品,而且已經證實她能說到做到。她大步走到教堂前麵,推了一下門。門用一把小鎖鎖住了,她本可以回到教士那兒去取鑰匙,但她從衣袖中取出匕首,將刀刃插進門縫,把鎖撬斷了。大門洞開,她理直氣壯地走了進去。這是那種最簡陋的教堂,除了聖壇再無彆的擺設,除去牆上石灰塗過的木板上的粗糙的繪畫以外也沒有其他的裝飾。在一個角落裡,有一個大概是代表聖米契爾的雕像,下麵有一支蠟燭搖著微光,阿蓮娜意識到,五磅銀便士對拉爾夫神父這樣窮的人說來,是個極大的誘惑,她的勝利感霎時受到乾擾,她隨後就把這種同情心逐出心頭。地麵是土的,但在聖壇後麵有一塊大石板。這地方藏東西很惹眼,不過,當然沒人會搶掠外觀如此破敗的教堂。阿蓮娜單膝跪下去掀石板,石板很重,沒有推動。她有點著急了。要看住拉爾夫不準動彈,理查是靠不住的。那教士可能會跑掉呼救,那時阿蓮娜就得證實錢是她的。她如今已經襲擊了教士,私闖了教堂,那種麻煩已經算不上什麼了。她感到一陣發冷,因為她憂慮地意識到,她現在已經站到犯法的一邊了。那陣恐懼的戰栗反倒給了她額外的力量。她猛一使勁,把石板推開了一兩英寸。石板蓋著一個有一英尺左右深的洞。她又把石板推開了一點。洞裡有一條寬寬的皮帶,她伸手進去,取出了腰帶。“有了!”她出聲自語,“我找到了。”想到她擊敗了那不誠實的教士,取回了她父親的錢,她有一種極大的滿足。隨後,她站起身,同時意識到她的勝利是打了折扣的,那腰帶掂在手裡,輕得可疑。他解開腰帶的一頭,倒出了金幣。隻有十枚了,十枚拜占庭金幣值—磅銀便士。其餘的金幣哪兒去了?拉爾夫神父花掉了!她又怒不可遏了。父親的錢是她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財產,而一個偷竊的教士竟花掉了五分之四。她甩著腰帶,大步走出教堂。在街上,一個行人看到她的眼神嚇了一跳,似乎她的表情很古怪。她不予理踩,徑直走進教士的住處。理查站在躺在地上的教士的身邊,劍尖直指那人的喉嚨。阿蓮娜一進門就喊道:“我父親其餘的錢呢?”“沒了,”那教士低聲說。她跪在他頭旁,把她的匕首對著他的臉。“跑哪兒去了?”“我花了,”他嚇得聲音嘶啞地承認說。阿蓮娜恨不得捅了他,或揍他一頓,或者把他扔到河裡;但無論怎麼也沒用處了。他說的是真話。她看了看那掀翻的酒桶;一個酒鬼是能灌下大量的啤酒的。她覺得喪氣至極。“要是能賣上一便士,我就把你的耳朵割下來,”她咬牙切齒地對他說。他那樣子似乎以為她無論如何也要割掉他的耳朵。理查焦急地說:“他已經把錢花了。我們把拿到的帶上走吧。”阿蓮娜不甘心地承認,他是對的。她的氣漸漸消了,殘留下的隻有痛苦辛酸。嚇唬這教士已經再無可獲了,而他們待得越久,越有可能有人進來,惹出麻煩。她站起身來。“好吧,”她說。她把金幣放回腰帶裡,圍在她鬥篷裡的腰間。她伸出一個指頭點著那教士。“說不定哪一天我會回來殺掉你的,”她啐了一口唾沫。她走了出去。她沿著狹窄的街道走著,理查匆忙趕上來。“你真棒,阿莉!”他激動地說,“你把他嚇得半死——你把錢拿回來了!”她點點頭。“是啊,我辦成了,”她酸楚地說。她仍然很緊張,此刻她怒氣已消,便覺得既泄氣又不痛快。“我們買點什麼呢?”他急切地說。“隻買一點路上吃的。”“我們不買兩匹馬嗎?”“一磅銀便士不夠的。”“不過,我們還是可以給你買雙靴子。”她考慮著這個。木底鞋硌得她難受,但光腳走路地麵又太冷。然而,靴子太貴,她不想這麼快地就把錢花掉。“不,”她決定了,“我要再過幾天沒靴子的日子,現在我們要存著這些錢。”他很失望,但不再對她的權威表示反對。“我們買什麼吃的呢?”“硬麵包,乾乳酪和酒。”“咱們買點餡餅吧。”“太貴了。”“噢。”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可真夠厲害的,阿莉。”阿蓮娜歎了口氣。“我自己也知道。”她想:我為什麼要這麼感覺呢?我應該感到自豪。我把我們倆從城堡帶到這裡,我保護了弟弟,我找到了父親,我弄回了我們的錢。是的,我還把刀捅進了一個胖強盜的肚子,逼弟弟殺死他,我拿燒著的柴火湊近一個教士的臉,準備弄瞎他的眼。“是因為父親嗎?”理查同情地說。“不,不是。”阿蓮娜回答說,“是因為我自己。”阿蓮娜後悔沒有買靴子。在去格洛斯特的大路上,她穿著那雙木底鞋,直到把腳磨出了血,然後她赤腳走路,直到凍得再也受不住,隻好又把木底鞋穿上。她發現隻要不低頭看腳,就要好些,一看到雙腳紅腫出血,就疼得更厲害了。山區裡有很多小塊的貧瘠土地,農民種上一兩英畝的大麥或燕麥,養上幾頭骨瘦如柴的牲口。阿蓮娜在一個村莊外麵停了下來,她以為已經離亨特雷不遠了。一座低矮的有抹灰籬笆牆的農舍旁邊圈起的院子裡,有一個農民正在剪羊毛。他把羊頭套進一個類似木製夾具的東西固定住,用一把長刃剪刀剪羊毛。還有兩隻羊在一旁不安地等著;另一隻已經剪過毛的正在地裡吃草,天氣那麼冷,那羊顯得特彆光禿禿的。“這麼早就剪羊毛了,”阿蓮娜向他搭話說。那農民抬頭看看她,好心地咧嘴一笑。他是個長著紅發和雀斑的小夥子,袖子挽起,露出毛茸茸的臂膊。“是啊,我等著錢用。讓羊受點凍,總比我自己挨餓強。”“你能賺多少錢?”“一隻羊的毛賣一便士。但我得到格洛斯特去賣,這樣我就在地裡少乾一天活兒,現在正趕上春天,地裡活兒多著哪。”他雖然滿腹牢騷,可還是樂嗬嗬的。“這村子叫什麼名字?”阿蓮娜問他。“外人管這兒叫亨特雷,”他說。農民們是從來不叫自己村子名字的——對他們來說,村子就是村子,名字是外人用的。“你是誰?”他帶著直率的好奇問,“什麼事把你們帶到這兒來了?”“我是亨特雷的西蒙的外甥女,”阿蓮娜說。“哦。嗯,你會在那座大房子那兒找到他們,沿著這條大路往前走幾步,然後走那條田間小路。”“謝謝你。”這村子坐落在耕地中間,如同泥塘裡的豬。有大約二十座小住房散布在莊園宅子周圍,那宅子比起一個富裕農戶的住房大不了許多。伊迪絲姨媽和西蒙姨父看來不怎麼有錢。一夥男人和兩三匹馬站在宅子的門外,其中一個顯然是老爺,他穿著一件紅外衣。阿蓮娜更仔細地打量著他,她已經有十二三年沒見過西蒙姨父了,但她覺得這就是他了。她記得他是個大個子,現在看起來矮了些,但無疑是因為阿蓮娜長大了。他的頭發比過去稀了,還有了雙下巴,她不記得以前見過。這時她聽到他說:“這牲口的肩隆相當高呢,”她辨出了他那粗嘎略帶氣喘的語音。她舒了口氣。從現在起他們姐弟倆將有吃有穿,有人照顧和保護了,不再吃硬麵包和乾乳酪,不再在倉房裡睡覺,不必一手按著匕首在大路上奔波。她將有一張軟床,一身新衣裙和一頓烤牛排的午飯。西蒙姨父注意到了她。起初他不知道她是誰。“瞧,”他對他的人說,“一個俊悄的少女和一個小戰士來拜訪我們了。”這時他眼中出現了另外的神色,阿蓮娜知道,他已經明白了他們倆並不是全然陌生的人了。“我認識你,是吧?”他說。阿蓮娜說:“是的,西蒙姨父,你認識我的。”他跳了起來,似乎被嚇著了。“天啊!一個鬼魂的聲音!”阿蓮娜一時沒明白,但過了片刻,他就解釋了。他走到她跟前,仔細盯視著她,如同要看一匹馬的牙口似的看看她的牙,他說:“你母親也有這樣的嗓音,像是從罐裡往外倒蜜。你也和她一樣漂亮,我的天。”他伸出手來摸她的臉,她連忙後退,讓他摸不著。“而你的牛脾氣卻和你那該死的父親一樣,我看得出來。我猜是他打發你們來的,是吧?”阿蓮娜生氣了,她不願聽人把父親說成“你那該死的父親”,但如果她抗辯,他會用來進一步證明,她是個牛脾氣,於是她咬住嘴唇,馴順地回答他是的。他說,“伊迪絲姨媽會照顧我們的。”“哎,他可錯了,”西蒙姨父說,“伊迪絲姨媽已經過世。更糟的是,由於你父親的過失,我的一半采邑已經丟到那個胖無賴珀西·漢姆雷的手裡了。這兒的日子不好過。所以,你可轉身回溫切斯特了,我不打算接納你。”阿蓮娜顫抖了。他看來是那麼無情。“可是我們是你的至親!”她說。他還講點情麵。臉上有點慚愧,但他的回答卻是冷漠的。“你不是我的至親。你原來是我的前妻的外甥女。就是在伊迪絲活著的時候,也不去見她姐姐,就是因為你母親嫁給了那頭自負的驢子。”“我們會乾活兒的,”阿蓮娜請求著,“我們倆都願意……”“彆費氣力了。”他說,“我不想要你們。”阿蓮娜震驚了。他主意已定,顯然和他爭辯或求他都沒意義了。但她已經受過那麼多的失望和倒黴,她的傷心早已變成痛苦了。一星期以前,這樣的事會讓她放聲大哭,如今她隻覺得想啐他一口。她說:“等理查成了伯爵,我們收回城堡時,我會記住這事的。”他哈哈大笑。“我能活到那一天嗎?”阿蓮娜決定不再待在這裡繼續受辱。“咱們走,”她對理查說,“我們自己照顧自己。”西蒙姨父已經轉過身去,看他那匹高肩隆的馬了。和他一起的那夥人都有點尷尬。阿蓮娜和理查走了。走到西蒙聽不到他們說話的地方之後,理查哀傷地說:“我們怎麼辦呢,阿莉?”“我們要讓這些沒心肝的人看看,我們比他們強,”她不服氣地說,但她並不覺得勇氣十足,隻是滿腔憤恨,恨西蒙姨父,恨拉爾夫神父,恨典獄長奧多,恨那些強盜,恨那護林官,而最恨的則是威廉·漢姆雷。“我們有了點錢,是件好事,”理查說。的確。但這點錢不會維持很久。“我們不能花光這筆錢,”他們沿那條田間小路回到大路上時,她說,“要是我們把錢全花在吃的和類似的什麼東西上,等這筆錢用完,我們就又身無分文了。我們得用這錢做點什麼。”“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理查說,“我看,我們該買一匹小馬。”她瞪了他一眼。他是開玩笑嗎?他臉上並沒有笑容,他根本就不明白。“我們沒有地位,沒有頭銜,也沒有土地,”她耐心地說,“國王不會幫助我們。沒人肯雇我們當壯工一我們試過了,在溫切斯特,也沒人肯收留我們。但是我們必須養活自己,並且讓你成為一名騎士。”“噢,”他說,“我懂了。”她看得出他並沒有真懂。“我們得有個職業,能夠養活自己,至少能有機會存夠錢,給你買一匹好馬。”“你是說我要給匠人當學徒嗎?”阿蓮娜搖了搖頭。“你要成為一名騎士,而不是一個木匠。我們遇見過什麼人,沒有什麼技藝卻能夠獨立謀生嗎?”“遇見過,”理查出乎意料地說,“溫切斯特的麥格。”他說得不錯。麥格雖然從沒做過學徒,但卻是個羊毛商。“但麥格在市場上有個攤位。”他們走過了剛才給他們指路的那個紅發農民身邊。他那四隻剪過毛的羊正在地裡吃草,他正用草繩把羊毛捆起來。他抬頭向他們揮手。就是他這樣的人把羊毛運進城去,賣給羊毛商。但商人要有做生意的地方……也許他?一個主意在阿蓮娜的腦海裡形成了。她突然轉身往回走。理查說:“你往哪兒去?”她太激動,顧不得回答他。她靠在那農民的籬笆牆上。“你剛才說,你能把你的羊毛賣多少錢?”“一隻羊的毛賣一便士,”他說。“但你得花一整天到格洛斯特打個來回。”“麻煩就在這兒。”“要是我買下你的羊毛呢?就可以省得你跑路了。”理查說:“阿莉!我們不需要羊毛!”“彆多嘴,理查。”她不想這會兒向他解釋她的主意——她急於要在這農民身上試一試這主意有用沒用。那農民說:“那可太好心了。”但他麵有疑色,似乎怕上當。“不過,我不能給你一便士買一隻羊的毛。”“啊哈!我就知道這裡邊還有埋伏呢。”“我可以給你兩便士,買四隻羊的毛。”“可是一隻羊的毛就值一便士啊!”他爭辯說。“那是在格洛斯特。這兒是亨特雷。”他搖著頭說:“我寧可要用四便士,耽擱一天地裡的活兒,也不肯收兩便士,勻出一天的時間。”“要是我出三便士買四隻羊的毛呢?”“我還少賺一便士。”“可省了一天的路程。”他看起來很不解。“我以前可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就像我是個拉車的,你給我一便士,把你的羊毛拉到市場上去。”他腦筋這麼遲鈍,真讓她著急。“問題是,在地裡多一天乾活兒的時間對你值不值一便士?”“那要看我那天乾什麼了。”他動著腦筋說。理查說:“阿莉,我們要四隻羊的毛有什麼用?”“賣給麥格,”她不耐煩地說,“按一便士一隻羊毛的價錢。我們可以賺一便士。”“可是我們得走這麼遠的路到溫切斯特,隻為了一便士!”“不,傻瓜。我們從五十個農民的手中買羊毛,一起運到溫切斯特。你明白了嗎?我們就可以掙五十便士了!我們可以填飽肚子,還可以省下錢來給你買一匹好馬!”她又轉過去,麵對那農民。他那樂嗬嗬的笑容不見了,正在搔著他那生薑色的頭發。阿蓮娜把他攪得這麼糊塗,心裡很不好意思,但她想讓他接受她的價碼。如果他同意了,她知道她就有可能完成她對父親發的誓言了。但農民是死心眼。她覺得想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晃得明白些。但她隻是把手伸進鬥篷兜裡,摸索著她的錢袋。他們已經在溫切斯特的金飾商那兒把拜占庭金幣換成了銀便士,這時她掏出三便士,給那個農民看。“瞧,”她說,“要還是不要。”銀便士使那農民打定了主意。“好,”他說著,接過了錢。阿蓮娜露出笑容。看來她似乎找到了答案。那天夜裡,她用一捆羊毛當枕頭,那股羊毛味使她聯想起麥格的家。她早晨醒來時,發現自己沒懷孕。事情有了轉機。複活節過去四個星期後,阿蓮娜和理查趕著一匹老馬拉著的自製車子,上麵裝著一個大包,裡麵是二百四十隻羊的毛一一剛好是一個標準羊毛包,走進了溫切斯特。這時候,他們發現了納稅的事。以前他們進城從來都不引人注目,可是這次他們才明白,城門為什麼這麼窄,而且常有收稅官守在那兒。每車貨進人溫切斯特要交一便士的稅,所幸,他們還剩下幾便士,還交得起稅,否則他們就隻好轉身回去了。他們給的大多數羊毛的收購價是每隻羊的羊毛半個到四分之三便士。他們又花了七十二便士買那匹老馬,那輛破車算是搭上的。剩下的錢大多買了吃的。但今天晚上,他們就會有一磅銀便士和一匹馬、一輛車了。阿蓮娜的計劃是再出去收購一標準捆的羊毛,這樣買了賣,賣了買,直到所有的羊都剪完毛。到夏天結束,她想,就有錢買一匹壯馬和一輛新車了。當她趕著老馬,穿過街道,走向麥格家時,心情異常激動。等今天一過,她就可以證明她可以不靠彆人幫助照顧自己和弟弟了,這使她感到非常成熟和自立。她在掌握自己的命運了,她沒有從國王那裡得到什麼,不需要親戚幫助,而且也不必嫁人。她盼著能見到麥格,是她鼓勵了她。麥格是為數不多的、肯幫助阿蓮娜又不掠奪她、強奸她或剝削她的人之一。阿蓮娜有許多關於一般性的生意經和羊毛買賣的具體問題要問她。那天正逢集市,所以他們很費了番周折,才趕著車,穿過擁擠的城市來到麥格住的那條街,終於到了她家,阿蓮娜走進了大廳。一個她從未見過的女人站在那兒。“噢!”阿蓮娜說,她停下了。“怎麼回事?”那女人說。“我是麥格的朋友。”“她不再住在這兒了,”那女人乾脆地說。“噢,天哪。”阿蓮娜不明白那女人何必這麼直截了當,“她搬到哪兒去了?”“和她丈夫一起走了,她丈夫灰頭土臉地離開了這城市,”那女人說。阿蓮娜既失望又害怕。她一直指望著麥格會輕易地成批買下她這些羊毛。“這消息太可怕了!”“他是個不誠實的商人,我要是你,就不會自吹是她的朋友。現在,走吧。”有人竟然說麥格的壞話,這使阿蓮娜很氣惱。“我不在乎她丈夫可能做過什麼,麥格是個好女人,比住在這不潔城市的竊賊和妓女高尚得多,”她說,不等那女人想出回敬她的話,轉身就出了大門。她的利嘴伶牙隻給了她片刻的安慰。“壞消息,”她對理查說,“麥格離開溫切斯特了。”“現在住在這兒的人是羊毛商嗎?”他說。“我沒問。我忙著斥責她了。”這時她才覺得自己有點傻了。“我們怎麼辦呢,阿莉?”“我們得賣掉這些羊毛,”她憂心地說,“我們最好到集市上去。”他們調轉馬頭,又走上了高街,然後緩緩地擠過人群,朝高街和大教堂之間的市場走去。阿蓮娜牽著馬,理查跟在車後,需要時,就幫著推一把車,實際上馬太老,大部分時間都要推的。市場上擁擠不堪,人們在攤位中間的狹窄通道中擠來擠去,他們不時要被阿蓮娜趕著的這樣的車所阻擋。她停下來,站到羊毛捆上尋找羊毛商。她隻能看到一個。她下了車,牽著馬,朝那方向走去。那人生意很好。他用繩子攔出一大片地方,後邊還有個棚子。那棚子圍著欄杆,木頭框架上搭著細枝和葦子編的籬牆,這裡顯然是因為趕集臨時搭起來的。那商人皮膚黝黑,左臂在肘部以下殘廢了。在斷肘處安著一個木梳,每當有人向他賣羊毛,他就把那隻斷臂伸進羊毛裡,用那木梳拉出一點樣品,再用右手摸摸,然後憑成色給價。隨後,便用木梳和右手一起算出他同意付的便士數。遇到大賣主,他就用一杆秤稱重量。阿蓮娜在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來到板凳跟前。一個農民交給那商人用一條皮帶紮著的三隻羊的很細的一捆毛。“太細了,”那商人說,“每隻羊的毛給四分之三便士。”他拿出兩便士,又取出一把小斧頭,快而熟練地把第三個便士剁成四角。他給了那農民兩便士和一角便士。“四分之三便士的三倍是兩便士零四分之一便士。”那農民解下皮帶,把羊毛遞了過去。接下來,兩個小夥子把整整一大捆羊毛放到櫃台上。那商人仔細地檢查著。“這倒是一整捆,可是成色不好,”他說,“我給你一鎊銀便士。”阿蓮娜不懂他怎麼有把握那是一整捆,也許是憑經驗。她看著他稱了一鎊銀便士。一些修士趕著一大車高高壘起的羊毛捆過來了。阿蓮娜決定在修士前邊把羊毛賣掉。她招呼了一下理查,把他們的羊毛捆拖下車,搬到櫃台上。那商人檢查著羊毛。“中等成色,”他說,“半磅銀便士。”“什麼?”阿蓮娜不敢相信地說。“一百二十便士,”他說。阿蓮娜嚇壞了。“可是你剛才還付過一捆一磅呢!”“那是因為成色不同。”“你付一磅是因為成色不好!”“半磅,”他固執地重複了一遍。修士們來了,擠著攤位,但阿蓮娜不想動地方,她的生計在此一舉,她更怕的是沒錢而不是這商人。“跟我說清楚,”她堅持著,“這羊毛沒毛病,對吧?”“沒有。”“那就照給剛才那兩人的價付我錢。”“不行。”“為什麼不行?”她幾乎叫起來了。“因為沒人會給一個女孩子和男人一樣的價錢。”她真想勒死他,他給的價比她收購的價還低,這太氣人了。要是她接受他的價,她付出的全部工作就都白費了,更糟的是,她那養活自己和弟弟的想法會付諸東流,她這短時間的自力更生也就完了。可是憑什麼?隻因為他不肯付給一個女孩子和付給男人同樣的價錢!修士中的那個領頭的在看著她。她最恨人盯著她看。“少看我!”她粗暴地說,“跟這個不敬上帝的人做你的生意吧。”“好吧,”那修士溫和地說,招呼他的同伴,他們抱上來一捆羊毛。理查說:“就拿上那十先令吧,阿莉。不然的話,我們除去一捆羊毛就什麼也沒有了。”阿蓮娜氣狠狠地瞪著那商人,他正在檢查修士們的羊毛。“中等成色,”他說,她不曉得他會不會宣布有上等成色的羊毛,“一磅和十二便士一整捆。”怎麼這麼不湊巧,麥格會走了呢?阿蓮娜痛苦地想著。要是她在,一切就都會順順當當的了。“你們一共有多少捆?”那商人說。一個穿見習修士袍服的年輕修士說:“十捆,”但那個領頭的修士說,“不對,是十一捆。”那見習修士似乎要辯解,但他並沒有說話。“合十一磅半銀便士,再加十二便士。”那商人開始稱錢。“我不會屈服的,”阿蓮娜對理查說,“我們把羊毛運到彆的地方去賣——夏陵,要不,就去格洛斯特。”“那麼遠!要是我們到了那兒還賣不成呢?”他說得對——他們可能走到哪兒都不順。真正的難處是他們沒地位,沒後台,沒保護。那商人不敢惹修士,要是他膽敢不公,連窮苦農民都可以找他的麻煩,但要欺負兩個無依無靠的孩子,並不擔什麼風險。修士們把他的羊毛捆拖進棚子。每拖進一捆,那商人就遞給領頭的修士一磅銀便士和十二便士。等所有的羊毛捆都搬進了棚子,櫃台上還剩下一袋銀子。“隻有十捆羊毛,”那商人說。“我跟你說過隻有十捆嘛,”那見習修士對那領頭的說。“這是第十一捆,”那領頭的修士說著,把手放到了阿蓮娜的羊毛捆上。她驚訝地瞪著他。那商人也同樣吃驚。“我給她定的是半磅的價,”他說。“我已經從她手裡買下了,”那修士說,“而且我已經賣給你了。”他向其餘的修士點點頭,他們把阿蓮娜的那一捆也拖進了棚子。那商人滿臉不高興,但他遞過去最後一袋一磅和十二便士銀子。那修士把錢給了阿蓮娜。她目瞪口呆了。一切都倒黴透頂,但此刻這個全然陌生的人卻救了她——而她剛剛還對他那麼粗暴無禮呢!理查說:“謝謝你幫了我們的忙,神父。”“感謝上帝吧。”那修士說。阿蓮娜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她不知所措了。她把錢緊緊抓在胸前。她怎麼感謝他呢?她盯著她的救世主。他是個矮小、瘦弱、目光集中的人。他動作敏捷,神色警覺,像是一隻羽毛黯淡但目光明亮的小鳥。事實上,他的眼睛是藍色的。他剃光的頭頂周圍的頭發是黑的,裡麵夾雜著一些灰發,佰他的麵孔還年輕。阿蓮娜開始想起,他似曾相識。她在哪兒見過他呢?那修士的頭腦裡也在沿著同樣的想法回憶著。“你不記得我了,可是我認識你,”他說,“你們是巴塞洛繆的孩子,他是原先的夏陵伯爵。我知道你們遭到了極大的不幸,但我很高興能有機會幫你們一下。我隨時都準備買下你們的羊毛。”阿蓮娜恨不得能親吻他,不僅因為他今天救了她,還因為他保證了她的未來!她終於找到了要說的話。“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她說,“上帝知道,我們需要有人保護。”“好啊,現在你有了兩個保護人了,”他說,“上帝,還有我。”阿蓮娜深深感動了。“你救了我的命,可是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她說。“我叫菲利普,”他說,“是王橋修道院的副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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